钱本昌没有立即回答。
他拿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便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海商丶军队丶封疆大吏,往来都是人,市舶司一个没有兵权的地方,还能据着港口的贸易,你以为丶靠的是什麽?”
牢房里一时寂静。
黄葭思忖片刻,“若是各方都针锋相对,就是彼此消耗,这些年海商壮大,总兵募兵不断,市舶司把控三港,那就是彼此共生。”
难怪……
难怪市舶司的监官,会是总兵的侄女,难怪王预诚攀上了袁家,就能够当掌事。
如今的福州市舶司,与当年的泉州市舶司,俨然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的主事,多为船工首,如今船工首出身的王预诚,也要寻一个军方出身的岳家,才可能把路走下去,而她这样由内廷派来的人,就更没有根基了。
想到这里,她擡眼看向他,“所以……你出自海商一路,才被他们忌恨?”钱本昌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道:“今天来,其实是给你一个机会,我马上要走了,你可以跟我一起走,若是在这个牢里待下去,他们一定会要你的命!”
黄葭一怔,心忽然沉了下去。
其实在这之前,她还没觉得事情会到要命这个地步。
袁家再强,也不过是地头蛇,她好歹有一道内廷的调令在,等离了福建,他们就奈何不了她。
但眼下……已经到了这个关头麽?
可四叔四婶还下落不明,离约定的六月初九,不到两日了,她这几天,几乎是按兵不动,当初在淮安的时候,邵方身在福建,也会写信来催她动手杀江忠茂,现下同在一地,他竟也没像当日那样来催……
等等——
她忽然又想到一事。
她刚到泉州时,去往青衫客栈借钱,谁知因为查处私盐,掌柜的躲了出去,她没能找到人,後来去福州临江客栈,又遇见了官衙的人搜寻黄淮会会衆,那些人甚至还知道黄淮会的接头暗号。
这等事情,不可能对邵方没有影响。
那麽,另一种可能出现了——
在她刚来福建之时,此地就已经风声鹤唳……
黄淮会丶官衙丶军队,已经打破了过去的平静,现下是势同水火丶你死我活!
牢房陷入沉默。
食盒里的菜已经凉了,浮着一层白色的油脂。
黄葭忽然觉得疲惫不堪,这疲惫不仅来自身上的枷锁,更来自眼前的形势。
她盯着钱本昌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的鬓边又添了几丝白发,不知为何,心头一酸。
“你想好了麽?”钱本昌问,声音出奇地柔和。
黄葭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会走。”
一年过去了,她几乎没有什麽变化,她还是做不了亡命之徒,经不起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
那样的日子,本能地让她不安。
况且眼下这个局面,她自认没有到绝境,江朝宗还在等她的钥匙,她至少可以再活一个月。
而一个月,已经足够让整个福建丶天翻地覆了。
食盒收起。
黄葭站起来,送别钱本昌。
她心头还憋了一个问题,想了想,还是问了,“自打我到这里,许多事情都是你告诉我的,你明面上没说什麽,但一直在帮我。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出于什麽目的,来帮我。”
钱本昌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
他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积水,“这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