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来此地,又是顶着上谕当值,在内府全无根基,今後的日子必不会好过,这在她意料之中,可却不想一来便惹上麻烦。
“所以,头一个月,咱们搭把手,很快就过去了。”钱本昌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黄葭抿了一口茶,广袖下的手微微攥紧,“您如此相帮,我何以报答?”
钱本昌开门见山:“我近来有批货,要打刺桐港过去,可惜手头少了十几条船,便有些难办。”
泉州船厂的船大都是官船,钱本昌这番思量,便是想靠着官船运输,减免税银。
她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头一天上任便遇见这样的事,钱本昌说是“搭把手”,可她若真答应下来,无异于将把柄递到了他手里,今後便任他拿捏。
黄葭犹疑片刻,还是放下茶盏,起身从袖中掏出钱袋,排出三十文铜板放在桌上。
见她要走,钱本昌喝了一口茶,接着道:“你今日回绝了我,来日被王预诚他们赶人,还要跑着来求我。”
“您老放心,不会有那天。”她摆手,转身就要转出门。
“你不会以为,你还能同他们处成一窝吧?”钱本昌的笑声忽又响起,“你抢了袁侍青的位子,他们恨你还来不及,怕不会让你在这儿待够一个夏天。”
黄葭忽而一怔,转头望向他,“袁监官就是前任泉州主事?”
钱本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叩了叩桌案,示意她坐回来。
黄葭只得坐下。
隔着灯火,钱本昌娓娓道来:“袁侍青一直是监官,监的是泉州船厂的事务,但这个监官麽,只是个帽子,刺桐港和六个大船厂一直都捏在她手里,前任泉州主事不过傀儡而已,所以一个‘杜内收’的方略,就收走了他的命。”
“轰隆隆——”雨声转急,打在後巷竹篷上犹如撒豆。
“这位袁监官,竟如此厉害。”黄葭望着红泥小炉下的火光,眼底沉沉。
“你当她是什麽人?”钱本昌笑了笑,“她是福建总兵的侄女,来市舶司就为监管官船的,泉州的官船又最多,她当然要死死捏住。”
黄葭目光中透出了然,拿起铁钳,向红泥炉下添炭。
红泥炉腾起热气,扑在窗纸,映得两人影子在“独钓寒江”的屏风上晃悠。
“可惜啊,”钱本昌望着明窗,似乎颇有些感慨,“现下王预诚攀上了她,今年就要升任掌事了,那个吴应物便是福薄,在内府等了这些年,什麽好事都没有轮到他。”
黄葭听到这句闲话,不由好笑,“方才您在堂上的那番话,是想激吴老板出来一争?”
“你比那个吴应物脑子灵光,”钱本昌眸光微动,冲她一笑,“他满眼只有攀姻亲和那几个钱,钱又靠的是家里祖辈,自个儿本事不大。”
黄葭微微颔首,无论钱本昌是否有意相帮,但他这番话,的确教她摸清了内府几人的底细,往後办事也有了依傍。
正思量着,只听窗外风铃叮当一声,天光忽亮一隙,雨要停了。
“好在现下你一来,事情就不一样了,”钱本昌取下小炉斟茶,擡眸看了她一眼,“连福建总兵的侄女,都能被你挤走,你後头总该有个巡抚丶总督吧。”
黄葭一愣,不想他如此高看她,怪不得在堂上出言回护,估计是把她当成了有大靠山的人。
“钱主事莫要多想,我是在清江厂船坞督检的时候,碰巧遇上了钦差,被钦差看中,又听钦差大人说起闽中的船厂衆多,飓风降至,他忧虑非常,我便自请调来这里。”
“你若是不便提起,我也明白。”钱本昌深望了她一眼,“先前那个袁侍青刚来的时候,也不往外说她是总兵的侄女,直到後来有一天,总兵的老母大寿,大夥去了,看见她坐在正席上吃酒,这才传开了。”
黄葭垂下眼眸,袁侍青是深藏若虚,她却是没什麽能藏的。
暮色漫过照壁时,雨又续上了。
灯笼杆子下,夜来香开了,香气混着竈房飘来的柴禾味扑来。
黄葭走进市舶司回廊,揉着眼去收晾在耳房的官服,摸了一手潮气,叹口气,又挂回竿上。
夜里,她收拾了明日带去泉州的文书,睡在值房。
……
“轰隆隆——”
来到泉州的头一日,正赶上雨天。
晨雨压着海平面漫来,上百根桅杆在铅色天光里折下黑影,浪头撞在防波堤上,阵阵声响混着铜锣,从东到西,渐次亮起。
黄葭立在石砌望台上,数到第七列泊位,有艘广船已被水淋得倾斜。
十二名船工扛起湿麻袋,往仓廪跑,草鞋在青石板上拖出泥浆,仓官正举着浸透的货单挨个核对。
黄葭接过炭笔划掉两行,将一部分廪粮放到明日再收。
港口,三条商船为争泊位,卡住了航道,船头甲板积满雨水。衆兵官踩着缆绳,走上甲板,船老大们忽然收声,斗笠沿滴下水帘,掩住涨红的脸。
快到午间时,几十艘船终于起锚了,铁链绞动声撕开雨幕,船工们赤脚蹚过积水,张起风帆。
黄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船厂。
她在值房里坐下,刚将茶盖掀起,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士卒快步进门,身上已淋得湿透,“黄主事,南安船厂有人闹事,守备打死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