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是四叔四婶来了。
四叔黄处昆一身风尘仆仆,穿着深灰茧绸长衫,一副玳瑁眼镜,看上去不像工匠,倒像文士;身侧的四婶乔绥提着竹篮,素色褙子浆洗得发硬,发髻间别着银耳簪。
“这宅子空置八年,倒还规整。”四婶挪动鞋尖,拨开门槛内的草,提篮跨过,四叔紧随其後。
“大都还好,只是东南角的书房漏了雨,等过几日出了太阳,得将书搬出来晒一晒。”
黄葭搬了两把椅子在廊下,又为两人倒了茶。
“搬书那日,你知会一声,我俩过来帮忙。”四婶笑着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轻轻吹过一口。
黄葭笑道:“只有四行书架,我理得过来。”
“我们也是闲着无事,反正只隔一条街,过来也方便。”
四叔看了眼四婶,又望向廊下那几个箱子,不禁诧异,“这麽多物件,都从淮安搬过来了,你是打算回来久住?”
黄葭微微颔首,“如果能留在泉州,当然是最好的。”
四叔点了点头,与四婶对视一眼。
廊下静默一刻,只听庭中老槐树簌簌落花。
槐花瓣沾落在四叔肩头,他也没管,四婶兀自端着茶盏。
黄葭扫过他二人的面孔,忽然觉出不对,两人的坐姿似乎都有些拘谨。
“您二位有事?”
四婶看了眼四叔,又望向黄葭,微微蹙眉,“今日你四叔在港口那边给人修船橹,看着船厂那班人截流,逐船搜检私盐,似乎不合规矩,便去问了人,才知是新任泉州主事下的令,後来……”
“这件事,你是怎麽想的?”四叔截断了话头,擡眸看向黄葭。
黄葭微微一怔,“我今日上任,便知船厂开支无度,已然掏空了库房,欠了几个月的粮饷,所以……”
“所以你就出此下策,”四叔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你这样破了规矩,是要吃官司的。”
黄葭看了他一眼,沉默着。
四婶用肘碰了碰四叔,望向黄葭,“我们过来,是想给你提个醒,只要你不是一时冲动,我们也没什麽可担心的。”
黄葭看了他俩一眼,没有说话,只扶腰直起身,为两人倒茶。
壶嘴微颤,碧色茶汤在粗陶碗里打着旋。
三日过去,天上阴云未散。
值房的檐下漏雨,滴答滴答,清脆入耳。
黄葭正蘸了墨,在誊录近来入库的银两。
门外,书吏抖落了蓑衣的水珠,快步走进来。
“禀主事,三日内查获私盐贩十三人,船两艘。”
黄葭微微一怔,擡起眼,目光转向他。
书吏会意,从袖中取出张潮软的货单,递上来,接着道:“共罚银二百两,另有夹舱的胡椒二十斤丶硫磺十桶。”
“做得不错,”黄葭接过单子,手腕悬在算盘上方,低头看着,目光变得深邃,“人都拘起来了麽?”
“拘在了船厂,可是……”他看了她一眼,顿了顿,“依照律例,凡贩私盐者杖九十,这些人总该移交官府……”
“我知道了。”黄葭截断他的话头。
书吏不再多言,转身退下。
门开了又合,带起一阵热风,扑灭得灯火惶惶,烛烟在雨气里缭绕。
黄葭盯着算盘珠上反照的光,手缓缓按上笔杆,接着落笔。
一直到了卯时三刻,仓官喘着粗气快步进门,拱手作揖,“主事,又截住一艘广船,舱底夹层拆出六十斤青盐。”
黄葭微微颔首,看了他一眼,“辛苦了。”
仓官应了一声,刚要退下,门外忽而响起士卒的脚步声。
“禀主事,知府衙门的人到了。”
仓官一愣,面露惊恐,“这才几日,消息传得这样快……”
黄葭脸色未变,搁下笔,“三日了,不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