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账簿,她一夜未眠。
次日起来,苇席上留下一片汗渍。
天愈发闷热,她浑浑噩噩间,只听有人敲响了大门。
她慌忙系起衣带,只见铜镜里映出眼下两团青影。
开了门,士卒行礼,“袁监官有请。”
·
市舶司虽然已经迁去了福州,但泉州的旧址并未废弃。
袁侍青便请黄葭来这个地方叙话。
走过三重石台,便是主厅,四面还是熟悉的样子。
无需人引路,黄葭穿过仪门往东折,眼前是半亩见方的中庭,这里原是宿卫操练之处,现在是四四方方的花圃。
花匠赤脚踩在松软的泥里,用葫芦瓢舀着缸里的雨水浇花。
黄葭走过去,风掠过她的衣袖,带起一阵热意。
袁侍青正立在廊下,云锦长裙泛着柔光,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也不晃。
她手握着银剪,正在修剪花木,“喀嚓”断了一截旁逸斜出的枝。
“黄主事且坐。”
话音未落,侍女已捧着托盘过来,盏里的茶汤浮着两朵茉莉。
黄葭拣了张竹凳坐下,还不知袁侍青请她过来是何用意。
钱本昌说的话,她虽不全信,但她也同样无法对内府其他人放松警惕。
归根结底,她是一个後来者,在她来前,内府诸人已各自成党,她既拿不出被这些人认可的筹码,也就不大可能被他们的圈子接纳。
石桌上摆着攒盒,几盘瓷碟盛了去壳的龙眼,果肉浸在碎冰里,晶莹剔透。
“这几场雨倒比往年急。”袁侍青接过侍女递的素帕拭手,又使了个眼色。
内庭东侧的花匠们会意,赶忙将萎蔫的芍药连根拔起後,提着木桶退下。
她坐了下来,用银签子戳了块龙眼:“听闻黄主事近日在筹集船厂饷粮?”她说话时并不看人,目光追着只白蝶在雨幕里忽高忽低。
黄葭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袁侍青笑了笑,“我本月待嫁,没得空来泉州,许多事不曾说与你知道,所以你刚来,上下走动,连坏了规矩也不晓得,倒也不怪你了。”
“敢问,是什麽规矩?”黄葭望向她。
袁侍青没有立刻回答,转脸吩咐侍女打开冰鉴。
整块寒冰裹着荔枝的甜气漫过来,教人通身舒畅。
“泉州当季最好的东西都在这里,黄主事什麽时候累了,就来这儿住着,屋里放了冰,夜里能睡个好觉。这样的舒坦日子过着,没有比泉州主事更好当的差事。”
“袁监官是想我做个甩手掌柜?”
“你来这些天,难道不知道船厂就是个烫手山芋?”袁侍青笑了笑,“我现在叫你甩手出去,是怕你烫出一身的泡,也是为了你好。”
这话倒是无从反驳。
泉州船厂已经被“杜内收”的方略掏空了家底,现下除了十月的贡舶贸易,黄葭想不到它身上任何一个值得人惦记的理由。
她擡起头,望着袁侍青发间的金雀钗,凤尾珍珠正在风里颤动。
如此富贵,难道还会为了钱财铤而走险?
她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是清楚了。”袁侍青看着她,忽然开口。
黄葭扫过她的脸,只道:“我是奉朝廷调令而来,食君之禄,又怎可为尸素之徒?”
“黄主事真是忠心……”袁侍青笑了笑,笑中透着冷意,“我怎麽听闻昨日知府衙门的人去了船厂,似乎有些不愉快……”
黄葭缄默不语。
檐外细雨斜穿过林间,风起,雨雾缓缓扑来,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她的目光锁住黄葭,语气温和,“一月之後,你也该叫我一声嫂子了,你来之前,我常听预诚提起你,我们该是一家人才对。”
黄葭面上带笑,“不知王主事都提我的时候,都说了些什麽?”
“自是夸你……”袁侍青拿起剪子,修剪花枝,“夸你一心为公很好,可也不能耽误自己,早些寻个如意郎君嫁了,过太平日子最要紧。”
黄葭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话问:“如意郎君难得一见,袁监官这般品貌,是如何看上的王主事?”
“左右是天定姻缘,”袁侍青执银剪的手停在半空,“同在一处,水到渠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