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袁克良:“袁总兵忧心木料转运艰难,本堂深以为然。木料转运,本属军务。按《会典》,凡军务紧急,需额外支应,可由督抚丶总兵联名,行文户部请拨‘协济银’,袁总兵既觉不足,就与江中丞联署,具本上奏,言明转运之艰,本堂愿附名签押,将此奏章八百里加急,呈送上京。”
袁克良眸光微动,手指在扶手上敲了一下。
堂外,雨幕如铁。
浓重的丶带着死亡气息的湿冷,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与床褥,侵入了骨髓深处。
高热退去,头颅还在闷烧,留下一种迟钝的空茫。
黄葭睁开眼,勉力撑起身。
只听窗外雨打石阶,一声声,提醒她,这已经不是臬司衙门的大狱。
擡眼望去,一片砖地,一张榆木方桌,一只粗瓷茶壶,两只倒扣的杯子。
是官驿特有的丶拒人千里的规整。
她心跳得有些快,回想起高热晕倒时被陆东楼抱起,昨夜那场粗暴的烙印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激起一阵阵寒意。
“咳咳……”黄葭又呛咳起来,想喝口水,掀开薄被,才发觉自己已换了一身青灰色棉布长衫。
擡头望去,窗外已经有了日光。
她睡了多久……
现下是什麽时候?
推门而出,官驿的院落笼罩在一片灰白色的晨雾里,假山丶廊柱丶院墙,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青砖地面反着幽微的光。
廊下无人,唯有她自己的影子被天光拉得细长。
“你醒了。”一个声音响起。
黄葭转过头,只见一抹月白身影从回廊尽头转过,面容清癯,笑容洋溢。
——是柳商山。
他手中捧着一卷文书,目光却已投向倚门而立的她,走近几步。
“烧可退了?”
黄葭喉头干涩,吞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好得差不多了。”
柳商山淡淡一笑,又想起什麽,“他天没亮的时候就出门了,总督行辕那边议事,走之前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就在这儿等他回来,他回来之後,会把事情同你说清楚。”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明。
黄葭垂下眼眸,脸色沉了下来。
柳商山的眼神也深了些,仿佛看清了她心底的焦灼,“後厨熬了点稀粥,你大病初愈,空着腹,寒气更易入骨,且不论那些杂事,先吃东西吧。”
说完,他转身引路,脚步无声。
黄葭沉默片刻,终是拖着虚软的身体,跟了上去。
驿站後厨狭窄,竈膛里馀烬尚温,映得墙壁一片暖红。
两人在一张小方桌旁坐下。
柳商山盛了满满一碗稠粥,又夹了一碟酱瓜丶几块腐乳推过来。
蒸汽氤氲,模糊了黄葭的侧脸,也软化了几分身上刀锋般的冷硬。
她埋首喝粥,苍白的指节紧紧扣着粗瓷碗沿。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柳商山自己也端了碗粥,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漕粮改海运,废漕督,设总理海运衙门于津门,统摄海船督造丶航线勘定丶沿途卫所调度,一应粮饷转运,皆由海路直抵京师。”
他的话头挑得没来由,黄葭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
柳商山仿佛没看见她的停顿,继续道:“运河上盘踞了多年蠹虫,多少人的命根子都系在那条水上,如今要一刀斩断,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提了这件事,自己的处境也不乐观。”
“时事如此,他这回是顶着天大的干系,才将你从臬司大牢里提调出来,安置在此。”说到这里,他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她脸上。
黄葭放下碗,忽然吃不下去了,转头直视他的双眼:“你什麽意思?”
柳商山迎着她的目光,眼底平静,声音仍然温和,“识时务者为俊杰,黄姑娘,你难道当真不知,他将你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弄出来,是想你如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