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速飞快,字句清晰,显早已准备好。
“点卯是什麽时候?”
林工首接口,声音洪亮,“是卯时初刻点验,酉时末刻放工,风雨无阻。迟一刻,当日工钱减半;旷工一日者,三日不得上工。”
黄葭不再多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终于行至正堂。
堂内干燥,隔绝了外间的潮湿喧嚣。
衆人落座,仆役奉上热茶,白气袅袅。
黄葭未碰茶盏,只将那卷手中的纸稿在桌上展开。
衆人望去,墨迹清晰,线条工整,赫然是“铁木龙骨”详图及分解。
“事急,虚礼免了。”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压下堂内细微的声响。
黄葭目光如炬,扫过陈工首丶林工首等人,最後看向徐安。
“徐主事,即日发函闽北各山场,依所列纹理丶尺寸丶韧性三则,再选铁力木三百方。不惜银钱,只求合度。木料运抵,即刻以桐油丶生漆混合涂封端面,置于阴干仓,遣专人看护——此事由你亲督,不容闪失。”
“是。”徐安肃然应道。
她的目光转向陈工首:“陈老,制箍‘夹钢法’,由你亲领精于锻铁丶识得火候的老匠十人,即日开炉试锻,熟铁为基取其韧,高碳硬钢嵌于受力命门。火候丶嵌合时机丶锻打次数,皆依此图所注,每日试制二十箍,记录其形变丶裂纹,酉时末刻来报。”
陈工首缓缓起身,行礼沉声,“大人放心,老朽必定谨慎行事。”
最後,黄葭的目光定在林工首身上:“即日抽调熟手女工二十人,专事浸油丶搓麻丶编甲,需上等桐油浸透,麻丶必选长纤维旧缆拆解所得,搓拈务紧密,编甲层数丶叠压次序,皆照图施工。”
“是。”林工首沉声应诺,斩钉截铁,“属下必到场,亲自监看。”
话音落定,雨水喧嚣,如铁幕垂天。
堂内衆人目光闪烁,皆望向上座之人。
陈工首与林工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知这一月多来,上面搁置着铁木龙骨的议案,还要他们停滞工期,便是为了等这个人来。
徐安压下心底暗涌,复又起身,“大人,还有一事需禀明。您提及需调用的几位当年泉州船厂的老船工,就是当年泉州船厂裁撤前离开的人——赵善丶钱均丶孙厚丶李桐几位师傅——下官已着人查访。”
堂内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雨鞭笞着窗棂的沉闷声响。
黄葭的目光从图纸上擡起,落在徐安脸上。
徐安会意,继续道:“据探访,赵师傅回了莆田老家,钱师傅则辗转去了宁德三都澳,孙厚丶李桐两位师傅,”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暂未有确切消息。”
“赵善丶钱均……”黄葭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掠起微澜。
八年过去,仿佛已经是隔世的人了。
造船是体力活,上了年纪的这些老前辈或因身体有疾,或因俸禄微薄,便陆续离开了船厂。
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门外混沌的雨幕,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地间依旧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
“地方……倒不算远。”
黄葭终于开口,声音恢复平静,看向徐安,“这些人手上有功夫,心性稳,龙骨选料丶榫合丶护箍,尤其是‘夹钢法’的试锻,还需他们坐镇。”
她略一沉吟,手指在桌案上一点,“备船。等雨稍歇,我亲自去一趟莆田,至于宁德那边——”
她看向徐安,“你即刻再派人手,务必尽快找到钱师傅落脚处,言明是船厂相请,若他有意,速速接来。”
徐安心中一震,这位黄船工是部堂跟前的红人,身份贵重,此刻竟要亲去莆田寻一个老船工?
这般看重,要寻来的,大抵是她的旧部了。
徐安躬身领命,“下官即刻安排快船候命,雨势一弱便可啓程。”
黄葭微微颔首,静坐如礁,目光投向大案上的图纸。
寻找故人,如同寻找散落的榫卯,她不仅要造一艘新船,还要聚拢能造这艘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