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因有卫湘在,楚元煜听闻她来谢恩,一时只觉坏了兴致。转念想到她是寿星,心里又软了三分,便说:“宣吧。”
卫湘闻言忙起了身,守礼地立于天子身侧。褚美人不多时便进了殿,她本也是个娇俏的美人,入殿后边解下那件镶兔毛的提花缎子斗篷边娇声笑道:“臣妾本有心在午膳前来谢恩,不料途中有事耽搁了,原还怕扰了陛下午睡,看来倒是没有,真是多亏卫妹妹在此。”
语毕已行至书案前,规规矩矩地叩首谢恩。礼罢,楚元煜命赐座,褚美人边落座边垂眸笑道:“途中耽搁的事原是为了卫妹妹,本想着要好好与妹妹讨个谢礼,这会儿妹妹倒已帮了我,谢礼也讨不成了!”
她言到即止,卫湘神色微凝,心觉古怪,虽有好奇却不欲去问。
但听楚元煜道:“是什么事?”
褚美人的笑容冷下去,执起锦帕,掩唇轻言:“皇后娘娘宽仁待下,近日又正命凝姬姐姐好生筹办腊八与小年,倒纵得那起子糊涂人轻狂起来,说话都不知分寸了,净扯些子虚乌有的谎话,污人清白。”
说着又朝卫湘一笑,带着宽慰道:“妹妹别动气,也是妹妹运道太好,这才招人嫉妒。况且我也已罚了她们,想来下回是不敢了。”
卫湘听她三句不离自己,又言及“清白”“嫉妒”等话,心中已隐觉不好,自是盼着这话题说不下去。可褚美人如此卖关子,换做谁做听者也没道理不问,卫湘扫了眼皇帝的神色,便只得自行追问:“都说年关里宜赏不宜罚,她们说了什么,让姐姐如此动气?臣妾素日与旁人走动不多,倒不知何故引得议论。”
褚美人轻笑一声:“是路过太液池时听到两个宫女胡扯罢了,一个只是感叹人各有命,另一个说‘有志者事竟成’。这本也没什么的,只是我再往后听,她竟说妹妹你是‘有勇有谋’,知晓去寻容掌印,凭着他这条路得幸。”褚美人说着双手相击,继而摊手,“宫里谁人不知妹妹是因在御前当差,与陛下日久生情?让她们这般一说,倒成了妹妹与容掌印步步为营,连陛下也被算计其中了,这我如何能忍!当即便命人去回了皇后娘娘,又从内官监传了刑杖,一人罚了四十板子,打发到浣衣局去了。”
她这般抑扬顿挫地说着,卫湘只屏息静观天子神情,眼见他眸中的笑意一分分冷凝,她的心弦便一分分绷紧。
褚美人顿了一顿,慨然笑叹:“但愿旁人见了她们的例,都能长些记性吧!但只怕糊涂人总是要糊涂到底的,我一路走来都在思量这事,想着在那些糊涂人眼里,这只怕永远也说不清——他们便是知晓妹妹与陛下是日久生情,也要说妹妹之所以能从慈寿宫调到御前,都是因为使计!偏那回妹妹因着受伤偶遇陛下,本也是巧得再不能巧,活像是谋划好的,这就更让他们言之凿凿了。偏生这种事还不好解释,倒容易越描越黑。”
她这般说着,一言一语端然都是在为卫湘考量,卫湘的心却一分分坠入冰窟里。
就如褚美人所言,这事“还不好解释,倒容易越描越黑”。
更别提若再深想一步,此事更还关乎圣誉。若让九五之尊觉得自己被她与一宦官玩弄于鼓掌,只怕便是灭顶之灾!
杀人诛心呀。
卫湘抬眸看向褚美人,褚美人满面笑容未改,也正看着她。
第29章大戏谁说皇帝这厢为了哄她安心让了步……
卫湘一时心乱如麻。
她得封的时日尚还不长,与褚美人的交集不过是那次的“品点小聚”而已,但那回众人相谈甚欢,全然谈不上有什么龃龉,她想不清褚美人的恨从何来,竟要置她于死地。
但此时也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比起褚美人的心思,眼前的君心紧要得多。
卫湘的神色黯淡下去,眉目之间泛起恹恹,垂眸朝褚美人福了一福:“多谢褚姐姐为臣妾仗义执言,臣妾平素不大出门走动,倒不知竟因一己之事惹了这样的风波,还玷污了圣上清誉。”
褚美人亦低下眼帘,一抹淡笑若有似无:“妹妹不必客气。此事正如妹妹所言,关乎圣誉的,便是我不识得妹妹,也不能让那起子小人胡言。”
卫湘又朝皇帝一福:“今日是褚姐姐生辰,臣妾实不该扰姐姐与陛下相伴,先行告退。”
楚元煜闻言锁眉,因她连解释也不做一句而有所不快,抬眸见她脸色黯然,又不忍说什么,便一语不发地任由她退出去了。
卫湘走出寝殿,容承渊正在殿门一侧候着。
方才殿内的一言一语,他想是也听见了,此时与卫湘对视一眼,压音轻道:“御媛娘子……”
卫湘不做理会,只一副失神之态,恍惚地往外走,脚步不稳,仿佛连魂也丢了。
容承渊屏息看着她的背影,沉吟片刻,向不远处的宦侍递了个眼色。
琼芳在卫湘进寝殿后就退到了外殿,此时见她失魂落魄,忙迎进来扶住她,口吻焦灼:“娘子怎么了?”
卫湘不答,仍怔怔地往外走。琼芳见状不敢催问,只得先扶稳她,想着回瑶池苑静一静再说也不迟。
走出紫宸殿不多时,琼芳却觉有人跟着,扭脸看了一眼,那人倒也未想着躲她,只是姑且停了脚步,远远朝她颔了下首。
琼芳心中计较一番,不动声色地望着卫湘的神情,道:“娘子,究竟出了何事?奴婢瞧着……掌印差了个人跟着咱们。”
卫湘依旧不语,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并未听见她的话。
二人就这样一路穿过通往后宫的昭华门,卫湘却没往自己所住的临照宫去,而是沿着宫道一路经过数处亭台楼阁,到了太液池边。
太液池是宫中的一片湖泊,面积极大,水也颇深。湖内养游鱼无数,亦有游船、水榭,平日可供妃嫔消遣,逢年节还可设宴。
卫湘在池边终于停了脚步,垂眸静静看着眼前的池水。
这会儿已入严冬,太液池已然结冰,其中大半结得甚是厚实,宫人们边将那一片专门圈了出来,又日日着意浇水护冰,使之成为更加厚实坚硬的冰层,以便供主子们玩乐。
卫湘所在的这一侧,冰层倒并不厚,尤其临岸这一侧,只薄薄一层,其间还有无冰之处,偶有鱼儿露头喘息。
卫湘沉吟半晌,心下生狠,闭了闭眼:“琼芳,我想喂鱼,你去寻些鱼食来吧。”
琼芳出自御前,一听这话自知卫湘是有意要支开她,又因依稀知晓适才在寝殿里出了些事,只当卫湘是想独处一会儿,便应了声“诺”,自去寻太液池这边当差的宫人讨要鱼食。
如此只过不足一刻,太液池这边乱了!
宫人、侍卫们都在叫喊声中涌向一处,更有人一路急奔向紫宸殿与长秋宫,临照宫亦有人去,还有赶往太医院的。其中,赶到紫宸殿的那个并不是容承渊派来的那宦官,于是才到紫宸殿门口就被外头的宫人挡了去路。这跑得气喘吁吁的宦官唯恐出事,见被阻拦,几乎要哭出来,忙三言两语地说了个大概,门口的宦官闻言脸色大变,忙转身入内,疾步穿过外殿、内殿,直至寝殿门口方停。耳闻寝殿内正传出褚美人伴驾的丝竹雅乐之声,这宦官强自压住心惊,放低声音,与容承渊耳语两句。
容承渊听罢,额上青筋很跳两下,一把推开殿门,步入寝殿。
寝殿里,褚美人怀抱柳琴,眉目含情,正自弹奏。皇帝坐在茶榻上,手肘支着榻桌,闭目安神。
容承渊见此情形,脚下略有一顿,转而又继续上前两步,垂首一揖:“陛下。”
楚元煜睁开眼睛,褚美人识趣地止了琴音,一并看向容承渊。
容承渊的声线毫无波澜:“陛下,奴见卫御媛方才告退时失魂落魄,因不知缘故,唯恐出事,就差了个人暗中跟着。现下太液池那边传来消息说……”他语中一顿,视线压得更低,“卫御媛投湖了。”
话音未落,皇帝惊然起身,褚美人亦吃了一惊,惶然站起:“你说什么?!”
容承渊并不看她,只等皇帝的反应。
楚元煜怔忪一瞬,即往外走。容承渊心下稍松,随在皇帝身侧出了寝殿,抬手一挥,两侧的宦官即刻上前,有人为皇帝披上斗篷、有人奉来手炉,一切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