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辕门。风卷过旗帜撕裂的破口,出呜咽般的声响。
王老五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看着苏妙手中那面染血的、象征被征服的赤金豹尾旗,看着那女兵血肉模糊却紧握旗杆的手,再看着周围老兵们眼中翻涌的震惊、复杂,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最终猛地垂下头,抱拳躬身,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末将…王老五…谨遵将令!丙字哨全体…听候苏校尉差遣!”
哗啦啦——
如同风吹麦浪,辕门前所有前锋营兵士,无论新老,齐刷刷地躬身抱拳,甲叶碰撞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霆:
“谨遵苏校尉差遣——!”
苏妙在阿蛮和小荷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手中紧握的赤金豹尾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撕裂的破口如同勋章。她染血的指尖拂过旗帜上冰冷的金线,目光越过匍匐的兵士,投向远处风雪弥漫的黑石隘口。
砺锋之刃,今日初试锋芒。这北境的寒风与沙石,将见证新一代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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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军帅府内,炭火噼啪。
楚明昭放下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河西粮道加固的军报,深陷的眼窝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案头堆叠的文书旁,静静摊开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名册:《神武十八年北境轮戍新军主官名录》。名录之上,“苏妙”、“阿蛮”、“赵青禾”(小荷大名)等一个又一个来自西山讲武堂的名字,醒目地标注在“哨尉”、“营副”、“粮秣官”等关键职位之后。她们如同坚韧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于北境这片铁血浇灌的土地。
林红缨无声地将一碗温热的参汤放在案角:“殿下,药力过后,需固本。”
楚明昭微微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名册上那些熟悉的名字,深潭般的眸底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她端起参汤,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指。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兴奋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阿蛮的大嗓门压低了,却依旧洪亮。她掀开毡帘,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激斗后的红晕和尚未平息的激动,身后跟着包扎好手指、脸色有些苍白却眼神晶亮的苏妙,以及捧着一个沉重木盒、显得有些局促的小荷。
“成了!殿下!那王老五和他手下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现在老实得跟鹌鹑似的!”阿蛮迫不及待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案上的文书,“苏妙姐把那破旗子扯下来的时候,您没瞧见那帮人的脸色!哈哈哈,比吃了苍蝇还难看!痛快!”
苏妙扯了一下阿蛮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些,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沉稳了许多:“禀殿下,前锋营丙字哨防务已顺利交接。夺旗之事…请殿下责罚。”她低下头,露出染血的指尖和膝上破损的裤管。
楚明昭的目光扫过苏妙的手和膝盖,深陷的眼窝中无波无澜,只淡淡道:“军中立威,凭的是本事。夺旗虽险,终是胜了。何罪之有?”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上策。日后统兵,当以谋略为先,爱惜士卒之力,包括你自己。”
苏妙身体一震,猛地抬头,对上楚明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与更深的敬服:“末将…谨记殿下教诲!”
“殿下,”小荷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沉重的木盒捧到长案上,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那面被撕裂的赤金豹尾旗,血迹染红了豹尾的金线,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带着一种惨烈的美感。“这旗…我们带回来了。王队正说…它以后归西山营了。”小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楚明昭的目光落在那面染血的残旗上,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轻轻拂过旗面上暗红的血渍,那是苏妙的血,也是无数曾在这面旗下冲锋陷阵的英魂的血。冰冷的布料下,仿佛还残留着战场金戈铁马的余温。
“旗…是死的。荣耀…是活人用血挣的。”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它见证了前锋营的过往,如今…也见证了你们的开始。收着吧。挂在你们西山营的辕门上。让所有人看看…这北境的天,是怎么一点一点…被女子撑起来的。”
“是!”苏妙、阿蛮、小荷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澎湃的力量。
楚明昭的目光缓缓移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空,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指尖再次抚上无名指那枚暗金指环,冰冷的金属下,仿佛能感受到万里之外,另一颗心在黄沙与刀锋间的搏动。山河同归…这路,才刚刚铺开。
“取…笔墨。”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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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缨迅铺开一张特制的、坚韧的熟宣。墨是上好的松烟,浓黑如夜。笔是紫檀狼毫,笔锋劲健。
楚明昭在阿蛮和苏妙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站起身。左肩的箭伤传来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晃,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蚀骨的虚弱,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管沉重的紫檀狼毫。
饱蘸浓墨。
笔锋悬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微微颤抖。
帅帐内,炭火无声燃烧,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林红缨屏息,苏妙和阿蛮下意识地收紧了搀扶的手臂,小荷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悬停的笔上,聚焦于那只苍白、染着墨迹、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手。
笔锋落下。
没有龙飞凤舞的狂放,没有精雕细琢的匠气。每一笔,都沉凝如铁,滞涩如山。墨汁在坚韧的宣纸上艰难地洇开、行走。楚明昭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砸在案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左肩的箭伤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牵扯着每一次呼吸。
“愿——”
起笔如刀劈斧凿,一横沉重,仿佛能压垮纸张。
“天——”
竖笔艰难提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
转折处,墨迹陡然加深,笔锋凝滞,似有千钧阻力。
“巾——”
写到此处,楚明昭的身体猛地一晃,闷哼一声,一口腥甜直冲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涌上的淤血咽了回去,唇色瞬间褪尽,唯余一片死灰。深陷眼窝中的眸光却愈执拗,如同燃烧到最后的烛火,爆出骇人的亮光。
“帼——”
笔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重重拖过,几乎撕裂纸背。
“皆——”
气息已乱,喘息粗重,笔下的字迹开始不稳,却依旧倔强地向前推进。
“可——”
指尖的颤抖已无法抑制,墨迹出现细微的飞白。
“执——”
最后一笔落下时,楚明昭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旁边倾倒!紫檀狼毫脱手,在宣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