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神都上空,将新帝登基后的春日压得透不过气。细密的雨丝裹着尚未褪尽的寒意,无声地敲打着镇国长公主府玄色的琉璃瓦,汇成一股股细流,沿着高耸的兽吻飞檐蜿蜒而下,在府门前的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府邸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根梁柱,渗透进每一寸空气。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阴寒。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深陷在锦被与靠枕堆叠的软榻深处。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手中那份摊开的奏疏。那并非寻常的邸报,而是一份以工整馆阁体书写、墨迹犹新,却字字如冰锥的联名奏本。
奏本末尾,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中书令崔琰、户部尚书李弼、礼部右侍郎孙廷……皆是朝中清流砥柱、帝师元老。猩红的朱砂圈点,如同凝固的血珠,冰冷地压在奏疏中央那几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之上: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今有镇国长公主楚明昭,妄顾祖宗法度,煽动女子弃织造而习刀兵,离闺阁而入学堂!更以妖言惑众,欲开女子科举之先河!此乃颠倒阴阳,淆乱纲常,实为祸乱朝纲之端!长此以往,乾坤倒悬,阴阳失序,国将不国!臣等泣血叩,伏请陛下明察,立废西山女子讲武堂,严敕天下女子不得擅离闺阁、不得习武弄兵、不得参与科举!以正视听,以固国本!”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楚明昭的瞳孔深处!一股混杂着荒谬、冰冷愤怒与深入骨髓疲惫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起!指尖死死攥着奏疏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细微的颤抖却难以抑制地透过纸张传递出来。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暖阁的死寂。楚明昭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单薄的肩胛骨在厚重的貂裘下剧烈起伏。她死死用手帕捂住嘴,深陷的眼窝因痛苦紧紧闭起,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摊开的素白丝帕中央,已赫然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淤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毒花,散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殿下!”林红缨冰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抢至榻前,一手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手已将温热的药盏递到唇边。浓黑的药汁散着刺鼻的苦涩,几乎压过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楚明昭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推开了药盏。深陷的眼窝抬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目光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虚弱的表象,直刺林红缨眼底:“他们…怕了…”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怕…西山之火…燎原…怕…女子执剑…破开…他们…画地为牢的…囚笼!”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却异常用力地,将那份沉重的联名奏疏推向前方,推向画案上那部墨迹未干、散着松烟与血火气息的厚重书册——《女将兵法》。书册的紫檀封面厚重沉实,卷处,“护国女侯楚明昭印”的朱砂印痕力透纸背,边缘甚至带着一丝未干涸的暗红血丝晕染,与奏疏上那圈圈猩红的朱砂批点,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峙。
“拿…我的…印…”楚明昭的喘息粗重起来,目光死死锁住林红缨,“以…护国女侯…名义…上…奏…”
“臣…楚明昭…请旨!”她沾血的唇齿间挤出破碎却斩钉截铁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于…神武门外…武举…考场…”
“臣…亲率…西山营…女兵…三百…”
“为陛下…为满朝…诸公…”
“演…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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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门外,皇家演武场。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收歇,铅灰色的天穹低垂,将这片占地广阔的演武场笼罩在一片肃杀沉凝的气氛之中。巨大的校场被临时分隔成数个区域,中央是开阔的演武坪,四周则搭起了高高的观礼台。朱漆的栏杆,明黄的帷幔,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目。
观礼台正中央,新帝萧珏身着明黄常服,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茫然,被簇拥在瑞亲王萧宏及一众宗室勋贵之中。左右两侧,则是以崔琰、李弼为的文官清流,以及数位身着甲胄、神色各异的武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校场入口处那道缓缓行来的玄色身影上。
楚明昭在林红缨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观礼台中央的汉白玉石阶。她的步伐极其缓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之上,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锐痛。厚重的玄色貂裘几乎将她完全包裹,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单薄与脆弱。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沉静得如同万载寒潭,不起丝毫波澜,唯有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无声诉说着这具残躯承受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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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楚明昭…参见…陛下…”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艰难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她欲行大礼,身体刚有下倾之势,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骤然传来撕裂般的锐痛,让她身形猛地一晃!
“皇姐免礼!”新帝萧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连忙出声。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楚明昭一眼,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下压,示意免礼。
“谢…陛下…”楚明昭借力稳住身形,深潭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观礼台上那一张张或惊疑、或审视、或隐含轻蔑的脸庞,最终落在那端坐于新帝右侧、身形清瘦、眼神带着几分木讷呆滞的青年身上——太子少傅,谢清源。他仿佛对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不觉,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自己袖口一处细微的褶皱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护国女侯,”中书令崔琰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文官特有的矜持与一丝毫不掩饰的质疑,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演武坪,“陛下与诸位大人移驾至此,乃是体恤侯爷为国操劳。然则…演兵之事,非同儿戏。侯爷所指的西山营女兵…何在?莫非要演一场…空城计不成?”
话音未落,他身后几位清流官员便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目光如同带着钩子,在楚明昭苍白如纸的脸上巡弋。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沉静的潭水不起半分涟漪。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从宽大的貂裘袖中伸出,指向演武场西侧那片被高大栅栏围起的、迷宫般复杂的模拟街巷区域——那是为此次武举特设的“巷战考校区”。青灰色的矮墙纵横交错,形成无数狭窄逼仄的巷道、死胡同、断壁残垣,宛如一座微缩的废弃城池。
“请…陛下…诸位…移目…”她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循着她所指方向投去的刹那——
呜——!
一声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毫无征兆地从那迷宫般的巷道深处冲天而起!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演武场上空沉闷的空气!
紧接着,一阵整齐划一、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嘹亮战歌,伴随着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轰然炸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清越、锐利,带着女子特有的穿透力,却又蕴含着破开一切桎梏的悍勇!伴随着歌声,巷道迷宫深处,一面靛青色的营旗猛地刺破低垂的铅云,高高扬起!旗上,那柄简洁凌厉的银色长剑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
“哗啦啦——!”
沉重的甲叶摩擦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霆!三百名身披玄铁轻甲、背负强弩、腰悬战刀的西山营女兵,如同三百股从地底喷涌而出的铁流,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度,从迷宫各处预设的暗门、矮墙豁口、甚至地下甬道入口处,无声而迅猛地涌出!她们的身形在狭窄的巷道间穿梭腾挪,快如鬼魅,沉重的甲胄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丝毫不影响其惊人的灵活!
为掌旗官,正是苏妙!她身姿挺拔如标枪,玄铁面甲覆盖下的下颌线条清晰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那面靛青长剑营旗猎猎作响,指引着身后滚滚铁流。阿蛮紧随其后,魁梧的身形在巷道中如同移动的铁塔,目光凶悍地扫视着“敌区”。小荷(赵青禾)小小的身影裹在同样制式的甲胄里,动作却异常迅捷,如同灵巧的雨燕,瞬间占据了一处高耸的断墙制高点,解下背负的强弩,冰冷的弩矢遥遥指向观礼台方向——那里,此刻已被模拟为“敌军中军大帐”!
整个过程迅若雷霆,静如鬼魅!从号角响起,到三百女兵完成对整片巷战区域的无声控制与布防,不过短短数十息!
观礼台上,死寂无声!方才还带着轻蔑嗤笑的官员们,此刻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崔琰脸上的矜持凝固了,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下方那三百道在复杂地形中如同鬼影般闪现、瞬间构筑起森严防御体系的玄甲身影,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白!就连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深处,也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这…这绝非花拳绣腿的表演!这是真正的战场杀伐之术!是唯有经历过血火淬炼的精锐,才能拥有的默契、度与铁血纪律!更令人心悸的是,她们利用的,全是男子魁梧身形难以挥、甚至难以通行的狭窄、低矮、复杂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