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寒冬,终于显露出它最严酷的獠牙。凛冽的朔风如同裹挟着冰刀的怒兽,呼啸着掠过镇国女将军府高耸的玄铁凰飞檐,出凄厉的呜咽。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着连绵的府邸,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吞噬。细密的雪霰子被狂风卷着,抽打在紧闭的琉璃窗棂上,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冰针反复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竭力驱散着弥漫的阴寒与沉滞,却终究无法焐热榻上那具如同冰雕般的身躯。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徒劳的抵抗,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楚明昭深陷在堆叠的锦被与厚重的玄色貂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冷汗,再无一丝颤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鸣,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断绝。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这副残躯的油尽灯枯。
林红缨如同最沉默的磐石,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地面上。她双手紧紧握着楚明昭一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如同寒玉般的指尖。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却死死压抑着,不让一滴泪落下。案几上,那碟蒸熟剥皮、曾象征着救赎与希望的金黄土豆,早已冰凉,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在跳跃的炭火下折射出黯淡的光泽。
窗外,风雪怒号。府邸深处,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出的噼啪微响,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咳…咳咳…”一阵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呛咳,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内摇曳的烛火,如同迷失在浓雾中的孤魂。
林红缨冰冷的手猛地一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您醒了?要…喝水吗?”
楚明昭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空洞地掠过林红缨写满担忧的脸,掠过案几上冰冷的土豆,最终,穿透了紧闭的窗棂,落向那片被风雪肆虐的、望不到尽头的铅灰色苍穹。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与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山河同归…死生同契…那支在肃州沙暴中为她血染骨笛吹响的《折柳曲》…那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此刻,都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幻梦。
这副残躯…还能撑到几时?
还能…归去吗?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悄然滑过心湖。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牵绊,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就在这时——
“红缨姐!红缨姐!”暖阁外,阿蛮刻意压低了却依旧洪亮的大嗓门,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与慌乱,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府门外…出事了!”
林红缨冰冷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寒光一闪。她迅将楚明昭冰凉的手掖回锦被中,如同最警觉的猎豹般无声站起,按刀走向门口。
厚重的暖阁门开启一条缝隙,裹挟着刺骨寒气的风雪瞬间涌入。阿蛮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激斗后的红晕和一丝余怒未消的戾气。她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抖的瘦小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夹袄,赤着冻得青紫、沾满污泥的双脚,站在冰冷的廊下。一头乱糟糟的头被雪水黏在额角脸颊,小脸冻得青,嘴唇乌紫,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悍与倔强,瞪着阿蛮!她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个同样脏污不堪、干瘪破旧的粗布包袱,右手却握着一截前端被削尖、犹自滴着暗红血珠的枯树枝!树枝尖端,沾着几缕灰黑色的、明显属于某种猛兽的粗硬毛!
“怎么回事?”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
“晦气!”阿蛮啐了一口,指着廊外风雪弥漫的庭院,“巡夜的姐妹在府后巷口现的!这小狼崽子,正跟一条饿疯了、牛犊子大小的野狗抢食!就凭手里这破树枝子!那畜生扑上来的时候,她不但不跑,还敢反手捅那畜生的眼睛!要不是我们听见动静赶过去,这会儿早进了狗肚子了!”
她顿了顿,看着那女孩依旧死死攥着染血的枯树枝、毫不退缩地瞪着自己的凶悍眼神,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问她哪来的,叫什么,爹娘呢?屁都不放一个!跟个哑巴似的!就知道死死抱着她那破包袱!我看她冻得不行了,想拉她进来烤烤火,嘿!这小崽子,差点拿树枝捅我!跟头护食的野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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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缨冰冷的眸光落在那女孩身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野性与倔强的眼睛,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那眼神…像极了鹰愁涧风雪中,殿下强撑着撕裂的伤口、暴露身份时,望向西戎追兵的眼神——是绝望深处迸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悍!
就在这时——
暖阁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嘶哑呼唤:
“…带…进来…”
林红缨身体猛地一僵!她霍然转身,只见软榻上,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不知何时竟已睁开!那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此刻竟穿透了虚弱与涣散,死死地、异常清晰地,钉在门口那个风雪中如同小兽般的女孩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一种近乎灼热的探寻!
林红缨不再犹豫,冰冷的眼神示意阿蛮让开。她踏前一步,并未试图去碰触那女孩,只是用身体挡住了刺骨的穿堂风,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进去。侯爷要见你。”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充满凶悍与警惕的大眼睛,瞬间转向暖阁内那片被炭火映照得昏黄温暖、却又弥漫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间。她看到了软榻上那道裹在厚重玄色中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影。四目相对的刹那,女孩眼中野兽般的凶悍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茫然与本能般的畏惧取代。她沾满污泥的赤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进去!”阿蛮在后面不耐烦地低喝了一声。
女孩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小兽。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攥着染血枯树枝和破包袱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白。最终,在那道来自暖阁深处的、仿佛能看透她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踏入了暖阁的门槛。冰冷的泥水从她赤足上滴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污浊的印迹。
暖阁内浓烈的药味和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炭火的暖意。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环境。她站在离软榻数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手中的枯树枝依旧紧握,如同最后的武器。
死寂。唯有炭火噼啪,风雪在窗外咆哮。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在温暖中依旧瑟瑟抖、却倔强挺直脊背的瘦小身影。那截染血的枯树枝,那身破烂单薄的夹袄,那双冻得青紫的赤足…还有那双眼睛里…深埋的野性与绝望…
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冰冷河水中挣扎、在宫门前焚烧束帛、在无字碑下呕心沥血的…楚明昭。
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微澜。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指向女孩手中那截染血的枯树枝。
“…给…本宫…”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女孩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与抗拒!她下意识地将枯树枝往身后藏了藏,身体绷得更紧。
“小崽子!殿下要你的树枝!那是你的造化!还不快呈上来!”阿蛮在门口压着嗓子怒道。
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起泪花,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她看着楚明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眸子,挣扎了片刻。最终,如同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走到榻前,沾满污泥的小手,颤抖着,将那截犹自滴着血珠、沾着兽毛的枯树枝,极其小心地放在了楚明昭冰凉的手边。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枯树枝粗糙的表皮,抚过前端尖锐的断口,抚过那几缕灰黑的兽毛和暗红粘稠的血渍。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能感受到这截枯枝上残留的力量——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一种弱小者面对庞然巨物时悍然亮出的獠牙!一种…属于战士的…最原始的…魂!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瞳孔深处那涣散的荒芜,被这截染血的枯枝猝然点燃!如同投入深潭的火种,爆出骇人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亮光!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悯、深入骨髓的共鸣与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如同岩浆在濒临枯竭的火山深处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