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内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样被妥善存放的旧物:一枚磨损得亮的玄铁指环(萧凛常年佩戴于拇指);一支通体漆黑、箭簇浑圆的“同心箭”实物;一方折叠整齐、浆洗得白、边缘却异常挺括的靛青色旧布帕(与楚明昭所持同款,却无血污);还有……几本厚厚的、用坚韧的桑皮纸装订而成的册子。
萧念昭的目光瞬间被那几本册子吸引。册子封面空白,没有任何题签,纸张边缘已磨损起毛,呈现出被无数次翻阅的深褐色泽。他沾满墨渍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莫名的悸动,极其缓慢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翻开。
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带着女子特有清峻风骨的笔迹,瞬间撞入眼帘!是母亲的笔迹!楚明昭的笔迹!
册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城防工事的改良图样、陷阱联动的推演、器械图谱的注解……笔触严谨而凌厉,如同她本人一般,充满了锋芒与决绝。这正是当年在神都女子讲武堂被焚毁的那批手稿的核心内容!原来……父亲竟真的秘密誊抄了一份!
巨大的悲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一页页翻过。那些熟悉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战术思想,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刺痛着他的神经。直到他翻到册子的后半部分。
笔迹依旧属于楚明昭,但内容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一的、追求极致毁灭的杀阵推演,而是多了许多……关于如何处置俘虏、如何安抚被裹挟的流民、如何利用降将分化瓦解敌军、甚至……如何甄别真心归附的部落并加以扶持的……思考片段。
字里行间,充满了挣扎与自我驳斥的痕迹。许多凌厉的杀伐之策旁,被用朱笔重重地划掉,旁边重新写上更迂回、甚至显得“软弱”的方案,又被再次划掉……如此反复。
萧念昭的目光,最终凝固在一页相对空白的桑皮纸上。
那一页,没有复杂的图样,也没有长篇的推演。只在页,以朱砂写下了两个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大字:
包容
在这两个触目惊心的朱砂大字下方,是几行用墨笔写下的、略显潦草却异常沉重的蝇头小楷批注:
【玉门焚城,玉石俱焚,快意恩仇!然……焚尽一城,可焚尽人心否?沙海茫茫,敌可尽灭否?】
【野狐之殇,断臂求生,其痛锥心!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压垮的,何止是山河?】
【守城,守土,终需……守心。】
【刚不可久,柔难守成。】
【杀伐为刃,当斩恶,裂其筋骨!】
包容为怀,或可……化敌为壤,育我青苗?
【此念……怯懦乎?天真乎?】
【然……萧楚城立,非为沙海添一白骨京观,当为生民……辟一安身立命之所!】
【试之……慎之……】
墨迹深浅不一,笔锋时而凌厉如刀,时而滞涩如淤,字字泣血,充满了自我怀疑、痛苦挣扎,最终却定格在一种近乎悲壮的、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微弱探索!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萧念昭脑中炸响!巨大的震撼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沾满墨渍的手指死死捏住那脆弱的桑皮纸页,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包容”?!
母亲?!那个在玉门关外点燃焚城之火、玉石俱焚的楚明昭?!那个至死都以“镇国侯”自诩、剑锋所指从无妥协的惊凰?!她的战术笔记里,竟会留下这样两个……与她毕生信念近乎背道而驰的字?!
巨大的荒谬感、深入骨髓的刺痛与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的明悟,如同冰火交织的狂潮,瞬间将他吞没!
风蚀岩战场上,他下达“降者不杀,妇孺不伤”的军令时,心头那丝摇摆不定的异样感……
战后厚赏助战部族、划拨水草地、接纳归降时,赵锐眼中闪过的震撼……
还有“白驼”、“沙柳”两部乃至更多小部落闻风归附时,西域沙海间悄然弥漫的那股微妙气息……
原来……冥冥之中,他竟在懵懂中,踩在了母亲于痛苦挣扎中、以血泪为墨,在死亡边缘勾勒出的这条……名为“包容”的路径之上!
这绝非怯懦!更非天真!
这是比“凰焰焚城”的决绝更需勇气的担当!是比“空城之心”的诛心更深邃的谋略!是真正将目光从一城一地的得失、从斩尽杀绝的快意,投向了更辽阔的沙海,投向了沙海中挣扎求生的万千生民!是试图在血与火之外,寻找另一条以人心为基、以共存为期的……铸城之路!
“母亲……”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浓重风霜气息和巨大悲怆的低喃,从萧念昭紧咬的齿缝间逸出。他深邃的眼眶瞬间酸涩滚烫!掌心那道源自母亲血脉的烙印,隔着血肉与时光,仿佛再次感受到一阵灼热的、带着慰藉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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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合上那本沉重的笔记,如同合上一个时代的挣扎与微光。沾满墨渍与风沙的双手,极其郑重地捧起整个樟木匣子,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如山的决心。
“赵锐。”
“末将在!”
“将此匣……连同内中笔记,誊抄百份。”萧念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开创未来的力量,“分玄凰卫千夫长以上将领,讲武堂兵法教习,及……西域诸部归附之领。”
“告诉他们,此乃‘镇国侯’楚明昭遗策。”
“萧楚城立城之本,西域长治久安之基……”
“尽在此——‘包容’二字!”
赵锐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玄铁面甲下的眼神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芒!他瞬间明白了这匣中笔记的分量!这是足以改写西域格局、重塑兵家理念的惊世之火!
“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沉重。
萧念昭不再言语。他捧起木匣,高大的身影走向书房一侧那座巨大的、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他沾满沙尘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所有血火硝烟的沉重与虔诚,将那个承载着母亲挣扎、父亲守护、以及未来无限可能的樟木匣子,郑重地、端端正正地……安放在了书架最顶层,最中央的位置。
那里,正对着敞开的轩窗。窗外,是浩瀚无垠、风沙永啸的西域苍穹。一缕炽烈的阳光刺破云层,如同熔化的金液,恰好穿过窗棂,笔直地投射在深褐色的樟木匣子上,为那古朴的木质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永恒的金边。
光尘在光束中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星辰。匣中,那以血泪书写的“包容”二字,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盖,在这片古老而凶险的沙海上空,无声地绽放出越时代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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