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回京的消息,像一粒被春风吹落的石子,在汴京内宅的平静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这涟漪荡过顾府的前庭后宅,自然也漫到了刚与顾家结束一场无声交锋的永昌侯府。
墨兰彼时正在窗下核对铺子的账目,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耳边却听得丫鬟轻声禀报这桩消息。她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点。思忖片刻,她将笔搁在笔洗中,起身理了理月白绣折枝兰的褙子,眼神沉静。这些年在梁府打磨,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拈酸吃醋、患得患失的盛家四姑娘,遇事多了几分权衡与从容。略一沉吟,便转身向梁夫人的正院走去。
梁夫人近来对墨兰愈倚重——自从墨兰采纳曦曦的主意,将府中妾室通房分去打理铺子,不仅让后院清净了许多,还为府中添了一笔稳定进项,连带着那些半死不活的铺子也焕了生机。见墨兰前来禀明,想带着四个女儿回盛家探望祖母,顺便见见回京的姐妹,梁夫人当下便点头应允,语气和蔼:“理应如此。老太太最疼你们这些孙辈,明兰难得回来,你们姐妹也该好好聚聚。路上仔细些,带足人手,早些去早些回便是。”
这日的盛府,像是被春日暖阳浸透了一般,难得地热闹起来。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房里的下人忙前忙后,脸上都带着几分喜色。老太太年纪大了,最是喜欢儿孙绕膝的热闹景象,听闻明兰回京,让柳氏也带着芙姐儿和两个儿子从任上赶了回来,一早便让人收拾了厅堂,备下了各色点心瓜果。华兰和如兰更是心急,天刚蒙蒙亮就带着孩子来了府中,此刻正陪着老太太说话,欢声笑语透过雕花窗棂,传到了院子里。
满堂的珠环翠绕,鬓影衣香,孩童们的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几乎让人忘了这府中往日那些明争暗斗的龃龉,只剩下阖家团圆的暖意。
正当众人说得热闹时,门外传来丫鬟清脆的通报声:“四姑娘带着几位表小姐到了!”
话音刚落,墨兰便领着四个女儿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暗绣缠枝莲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浅碧色的比甲,鬓边簪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珍珠钗,妆容淡雅,眉宇间带着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气度。身后的四个女儿,如同四枝亭亭玉立的花,各有风姿。
大女儿宁姐儿身着粉色罗裙,梳着双环髻,眉眼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端庄稳重,一举一动都恪守着规矩,看得出来是墨兰精心教养的结果;二女儿婉姐儿穿了件月白色的小袄,性子温柔腼腆,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怯生生地跟在姐姐身后;三女儿疏姐儿(闹闹)最是活泼好动,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她面若桃花,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厅堂里的一切,脚步都忍不住想往前凑;而小女儿曦曦(林苏)则穿了一身浅青色的襦裙,头简单地梳成一个总角,脸上未施粉黛,却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灵气,她不像姐姐们那般或拘谨或好奇,而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从容,仿佛这满堂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又仿佛一切都在她的眼底。
四个女孩儿齐齐走上前,对着盛老太太以及各位姨母行礼问安,声音清脆悦耳,动作标准规范,挑不出半分错处。盛老太太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曾孙女们,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好了。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华兰如今是伯爵府的娘子,这些年主持中馈,气度愈雍容华贵。她拉着如兰的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着,见她面色红润,眉眼舒展,不见半分愁绪,便知她婚后生活顺遂,心中暗自替她高兴。嘴上却故意打趣道:“五妹妹,你这可是稀客!妹夫这刚回京述职,马上就要上任了,你不在家好生替他打点行装,倒有闲心在娘家赖着?说吧,这次打算留几日?”
如兰嫁人后,性子虽依旧爽利直率,却也比做姑娘时沉稳了些。她笑着拍开华兰的手,嗔道:“大姐姐就会取笑我!他那些事情自有长随幕僚操心,哪里用得着我瞎忙活?我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然要多陪祖母和父亲几日!再说了,明兰也回来了,我们姐妹四个难得聚得这么齐,我可不急着走!”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正含笑看着她们的明兰,语气中带着几分亲近的调侃:“六妹妹,你说是吧?你如今可是堂堂的侯夫人,架子越来越大了,我们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呢!”
明兰穿着一身淡雅的月华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整个人显得温婉娴静,又不失侯夫人的端庄。闻言,她只是浅浅一笑,眼神清澈如水,语气柔和却滴水不漏:“五姐姐说笑了,我再大的架子,在祖母和姐姐们面前也不敢摆呀。只是府中事务繁杂,蓉姐儿的婚事也还需细细筹备,怕是无法像五姐姐这般清闲,能多陪祖母几日了。”她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引到了自己的忙碌上,既回应了如兰的调侃,又不动声色地解释了自己为何不能久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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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听着姐妹们的说笑,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明兰身上。她看得真切,明兰眉宇间虽带着得体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想来这些年在顾府主持中馈,又要应对朝堂上的风波,定是耗费了不少心力。尤其是蓉姐儿那桩婚事,确实棘手又尴尬,京中不少人都在暗中议论,想来明兰也是为此伤透了脑筋。
再想想自己如今的生活,虽在梁府也需筹谋算计,应对婆母和府中的大小事务,但自从将那些妾室通房分去打理铺子后,后院清净了许多,她也少了许多烦心事。如今四个女儿都渐渐长大,个个懂事乖巧,她在府中的地位也愈稳固。对比之下,墨兰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当年姐妹三人一同在盛府长大,各自有着不同的心思和追求,如今嫁作人妇,又各自有着不同的境遇和烦恼,真是世事无常。
而小小的林苏(曦曦),则安静地坐在墨兰下的小凳子上,看似乖巧地听着大人们说话,实则耳朵竖得尖尖的,将几位姨母的对话、神态都尽收眼底。她看着大姨母华兰雍容华贵,言语间带着几分长姐的威严;看着五姨母如兰率真可爱,说话直来直去,毫无城府;看着六姨母明兰温婉柔和,却字字句句都透着精明和分寸。她在心中默默分析着这盛家复杂的人际网络,以及每个人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
厅堂里的欢声笑语依旧,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点心也添了一次又一次。盛家女儿们的这场聚会,表面上一团和气,温馨和睦,内里却依然涌动着各自不同境遇带来的微妙波澜。有姐妹间的情谊,有暗自的对比,有不动声色的试探,也有各自的无奈与坚守。这便是深宅里的亲情,复杂而真实,带着烟火气,也带着难以言说的微妙张力。
“老夫人,夫人,”下人脚步匆匆地跨进门槛,神色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局促,“刚接到老家祠堂来的信,为盛家祈福的太太(下人对主母王氏的尊称)派人传话,说是……今年中秋,要回京来团圆。”
“啪嗒。”
一声极轻的响动,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是明兰手中那把绣着缠枝莲纹的团扇,从指间滑落,轻轻砸在月白色的裙摆上,又滚落到脚边。
她脸上那抹始终挂着的、温婉得体的笑容,像是被骤然袭来的寒气冻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却深入骨髓的冷意,从眼底蔓延开来,让她整个人都仿佛笼上了一层薄冰。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身旁人的反应,也懒得去捡拾那把团扇,只是极快地站起身,裙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带起一丝微凉的风。她对着盛紘的方向,极浅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父亲,孙女儿忽然想起祖母哪里还有急事待办,先行告退了。”
话音落下,竟是不等盛紘回应,便扶着身旁丫鬟的手,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稳,没有丝毫拖沓,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多年来,她对王氏的厌恶与抵触,从未因时光流转而稍减分毫。从前在盛府时,还需碍于身份体面做些表面功夫,如今她已是顾府侯夫人,有了足够的底气,连那点虚与委蛇都不愿再维持。
“母亲要回来了?”
华兰和如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出声,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两人下意识地朝着对方的方向靠去,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指节都微微泛白。华兰脸上那层伯爵府大娘子的雍容气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紧张、畏惧与一丝头疼的复杂神情;如兰更是眉头紧锁,嘴角撇了撇,眼里满是显而易见的苦恼。她们是王氏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女儿,最是深知母亲的脾性,姐妹各有心思。
墨兰坐在原地未动,指尖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几分清醒。
王氏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头,狠狠砸进她好不容易才趋于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穿着正红褙子、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不耐与轻视的嫡母身影——永远偏心如兰,永远在明里暗里地比较、打压她小娘。她的小娘为了争一口气,为了在盛府站稳脚跟,她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她甚至有点想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因为她现,自己此刻除了那点深入骨髓的、习惯性的膈应之外,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林噙霜的想念。那个同样出身卑微,却教会她争、教会她抢,教会她如何在深宅中自保,用一种极端而错误的方式,笨拙地爱了她一场的生母。若是王氏可以回京,那她小娘呢。
不行,现在想她回来还太早。墨兰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那份感情太过复杂,掺杂了太多的怨怼与悔恨,太多的不甘与无奈,还远远没到能够平静梳理、坦然面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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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了定神,缓缓抬起头,目光在厅内逡巡而过。掠过愁眉苦脸、低声嘀咕着什么的华兰和如兰,掠过面色沉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的盛紘,最终落在了坐在稍远处的柳氏身上。柳氏正低头对着芙姐儿轻声嘱咐着,语气温和,神色淡然,仿佛方才那个足以搅乱整个盛家后宅的消息,并未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
柳氏,她的三嫂嫂,性情清冷理智,心思通透,是少数能在这盛家复杂的人际漩涡中,始终保持清醒和独立的人。
墨兰缓缓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藕荷色裙摆上的缠枝莲纹,动作从容不迫,没有半分被打扰的烦躁。她既不去安慰抱在一起、难掩慌乱的华兰如兰,也没兴趣探究明兰为何如此决绝,而是径直转身,朝着安静坐在另一侧的柳氏走去。
柳氏正低头照看着芙姐儿和两个儿子,指尖轻轻点着芙姐儿手里的字帖,低声叮嘱着什么,神色平静得仿佛方才那足以搅乱整个盛家后宅的消息,与她无关。这份通透与沉稳,恰恰是墨兰如今最愿意亲近的。
“三嫂嫂,”墨兰走到近前,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平和,没有了往日的试探与疏离,“方才我瞧着芙姐儿手里的字,笔锋越挺括了,竟是比我们家玉清还要有几分力道呢。”她笑着看向芙姐儿,眼神温和,随后转向柳氏,语气自然地提议道:“你若日后得空,不妨带着孩子们去我们永昌侯府坐坐,府里的花园近来打理得正好,也让她们姐妹几个多亲近亲近,互相讨教些学问。”
比起王氏归来那摊子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事,她更愿意和这位性情温和、心思通透的嫂嫂聊聊孩子的教育,说说府中铺子的经营,甚至……听听曦曦那丫头,又会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新鲜见解。那些实实在在的日子,远比后宅的勾心斗角更有滋味。
柳氏见墨兰眉宇间凝着几分郑重,不似寻常闲谈的模样,便知她定有要紧事相商。她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对着身旁的奶娘丫鬟们吩咐道:“带着孩子们去逛逛,让她们姐妹几个凑个热闹,仔细着些,别让孩子们跑远了。”又特意叮嘱两个心腹婆子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