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和苏氏静静听着,心中豁然开朗。她们终于彻底明白,梁夫人并非要将宁姐儿送入深宫禁锢,反是借着太后这棵大树,为宁姐儿铺就了一条更稳妥、更高级的路。这是“避风”,更是“增值”,用宫廷的资历为宁姐儿镀金,用太后的看重堵住悠悠众口,远比正面驳斥流言要高明得多。墨兰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看向梁夫人的目光中,满是感激与敬佩。
“只是,”梁夫人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眉眼间多了几分凝重,“宫禁之地,不比侯府内宅,规矩森严到了极致。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关乎你自己的安危,更关乎整个永昌侯府的颜面,半点马虎不得。”
她看向宁姐儿,目光锐利如锋,像是要穿透她的心底:“宁姐儿,从今日起,你需收起所有小儿女的娇憨情态,把那些闺阁中的任性、娇气尽数抛开。我已让人去请了宫里退下来的张嬷嬷,她曾在慈宁宫伺候过三朝太后,对宫里的规矩礼仪了如指掌,严苛得很。往后,你便跟着她好生学习,从晨昏定省的礼数,到回话应答的分寸,再到穿衣打扮的忌讳,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府里能为你做的,是打点好上下关系,为你铺好进门的路;但进宫之后,脚下的路该如何走,全凭你自己的心思和本事。要谨言慎行,多听多看少说话,既要让太后觉得你贴心懂事,又不能太过张扬,招人记恨。宫里的人心复杂,步步为营,方能行稳致远。”
宁姐儿听得字字真切,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责任落在了肩头。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眼中早已没了往日的迷茫与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责任、紧张与热切期望的复杂光芒。那光芒越来越亮,像是燃起的星火,灼灼动人。她对着梁夫人深深一揖,声音坚定有力,没有半分犹豫:“祖母教诲,孙女儿句句记在心里!定当恪守规矩,勤学苦练,绝不辜负祖母的期望,不给侯府丢脸!”
梁夫人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微微颔,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她沉默片刻,最后留下了一句充满深意的话,像是给这一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好孩子,你只管放心去做。三年,最多三年。届时,祖母自会以‘年岁渐长,不宜久留宫中,需归家筹备婚配’为由,风风光光地接你出来。”
“你且记着,有了‘太后身边伺候过’这段经历,你的亲事,便再也由不得旁人置喙半句。到那时,无论是勋贵世家,还是书香门第,任你挑选,只会是别人来求娶你,而非你去仰人鼻息。这三年,便是你为自己挣未来的三年,切莫虚度。”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既有承诺,又有激励,彻底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宁姐儿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力量,她知道,眼前这条路虽然充满了挑战,但却是通往光明未来的必经之路。墨兰看着女儿眼中重燃的斗志,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无比安心。苏氏也含笑点头,为宁姐儿能有这样的机缘而由衷高兴。
墨兰见宁姐儿进宫侍奉太后一事尘埃落定,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便寻了个梁夫人得空的午后,轻手轻脚地来到正房。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递到梁夫人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笑意:“母亲,连日来为宁儿的事劳心费神,您快尝尝这新茶,解解乏。”
梁夫人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佛经上,并未抬头。
墨兰侍立在一旁,斟酌着开口:“母亲,如今张嬷嬷已经进府,正要开始教宁儿宫廷礼仪。您也知道,张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规矩礼仪都是顶尖的,经验更是无人能及。不如……让婉儿和疏儿也一并跟着学学?”
她顿了顿,补充道:“总归是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多两个孩子一起学,也热闹些。再说,多学些宫廷礼仪规矩,将来无论是否有进宫的机缘,于她们的言行举止、日后嫁人处世,总是有益处的。”墨兰心中打的算盘很清楚,三个女儿若都能习得一身标准的宫廷礼仪,气度见识自然高人一等,将来在京中贵女圈里,岂不是更能拔得头筹,婚嫁也能多几分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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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佛经,声音平淡无波:“不必了。”
一个简单的“不必”,让墨兰瞬间愣住了。她预想过梁夫人或许会犹豫,或许会询问细节,却没想过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她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带着几分不解:“母亲,这……为何呀?多学些东西,对孩子们总是好的。”
梁夫人这才放下佛经,抬眼看向墨兰。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仿佛早已看穿了墨兰心中那点急功近利的盘算。“墨兰,你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想让孩子们多学些本事,将来能更体面、更顺遂。”她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叶,茶汤泛起细微的涟漪,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但你要知道,那张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不假,规矩礼仪教得是严苛周全,可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脑子,早就被那四方宫墙和森严等级给框死了。”
“她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见惯了朝堂风云的变幻,尝够了后宫倾轧的滋味,脑子里想的、教的,从来都离不开‘利益’二字。行事说话,字里行间都带着宫里那套权衡算计的影子,连行礼的角度、回话的语,都要先掂量三分利弊。”梁夫人的声音缓了缓,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让她教宁儿,是因为宁儿此番进宫,要在慈宁宫立足,就必须熟知并适应那套规则,这是生存所需,半点马虎不得。宁儿需要学的,不只是表面的礼仪,更是礼仪背后的生存智慧。”
她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像是透过了眼前的屋梁,看到了府里那几个性情各异的孙女:“可婉儿性子柔怯,遇事总爱往后缩,心思又多,爱忧思。若让张嬷嬷来教,她那套严苛刻板的规矩,再加上宫里那些勾心斗角的暗规则,只怕会将婉儿那点仅有的灵性都磨掉,让她变得越畏畏尾,连说话都要斟酌半天,反而失了本真。”
“还有疏儿,”提到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梁夫人的语气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坚定,“疏儿天性活泼,像个脱缰的小马驹,爱跑爱笑,无拘无束。她的世界里满是纯粹的快乐,若是强用那套死板的规矩去束缚她,去教她如何察言观色、如何权衡利弊,无异于折了她的翅膀,让她困在无形的牢笼里,只会让她痛苦不堪,甚至变得叛逆乖张。”
“她们的将来,未必需要走进那天下最不自在的地方。侯府能护着她们,让她们按自己的性子择一良人,安稳度日,便已是最好的归宿。”梁夫人顿了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仿佛能透过层层院墙,看到那个在桑园里挥着小锄头、或是在小院里摆弄番薯苗的娇小身影——那是曦曦,她的四孙女。
“至于曦曦……”梁夫人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期许,“那孩子的心性和路子,从来都不在后宅的方寸之地里。她想的、做的,早已出了后宅女子甚至寻常男子的格局。你看她打理桑园,能用‘和解之道’凝聚人心;你看她改良番薯,能懂‘优选优育’的道理,这些都不是张嬷嬷能教得出来的。”
“强行给她套上宫廷嬷嬷的枷锁,让她学那些迎来送往、权衡算计的规矩,约束她的思想,限制她的行动,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梁夫人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最终下了结论:“张嬷嬷,教好宁儿的宫廷礼仪,让她能在宫里平安顺遂,便是大功一件。剩下的孩子们,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天性,不必都用同一把尺子去量,更不必都按一条路子去走。将来若真有谁需要进宫,再临时请一位嬷嬷来专门教导也来得及。现在,让她们按自己的性子,在侯府这片土壤里好生成长,便是最好的安排。”
这番话,如同清风拂面,瞬间吹散了墨兰心头那点急功近利的盘算。她站在原地,细细回味着梁夫人的每一句话,只觉得豁然开朗。她之前只想着让孩子们多学些“有用”的东西,却从未想过,那些看似有用的规矩,或许会成为束缚孩子天性的枷锁。婆婆看的,不是一时的风光体面,而是每个孩子长远的、真正适合她们的展。
墨兰脸上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她对着梁夫人深深一福,语气诚恳:“母亲思虑周全,是儿媳短视了,只想着眼前的益处,却忽略了孩子们的天性。儿媳受教了。”
梁夫人微微颔,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了佛经。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银白的鬓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心中却清明如镜:永昌侯府的未来,需要的不是一批被宫廷规矩模子刻出来的、毫无生气的傀儡,而是能在各种环境下都能活得自在、活得精彩的子孙。宁姐儿需要去经历风雨,打磨心性;而婉儿、疏儿,尤其是曦曦,她们需要的是更广阔、更自由的土壤,去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份因材施教的清醒,这份不随波逐流的笃定,正是梁夫人能执掌侯府多年,稳如泰山,看得比许多男子更远、更通透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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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嬷嬷进府第二日,梁夫人便将西跨院的静思堂收拾出来,作为授课之所。此处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蒲团,四壁空空,只悬着一幅“静”字,意在摒除一切外物干扰,专心于规矩本身。这日天刚破晓,晨曦微露,宁姐儿便已梳洗妥当,身着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提前半个时辰便候在堂内。她端坐在临窗的梨花凳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在向上牵引,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目光沉静地望着门口,那点属于闺阁女儿的娇憨之气,已被她刻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辰时正刻,分毫不差,张嬷嬷身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深灰色素缎褙子,步履沉稳无声地走了进来。她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头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只用一根最普通的乌木簪子固定,脸上未带半分笑意,眼神锐利如探针,扫过宁姐儿的瞬间,便已将她的站姿、神态、甚至呼吸的轻重都掂量了一遍。
“老奴张嬷嬷,见过四姑娘。”张嬷嬷微微躬身,行的是标准的宫廷半礼,角度、幅度精准得如同尺子量出,语气平淡无波,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往后一段时日,便由老奴教导姑娘宫廷礼仪。在老奴这里,只论规矩,不论身份。姑娘若有半分懈怠、半分差错,休怪老奴严苛,这戒尺,是不认人的。”她手中那柄光滑的紫檀戒尺,仿佛带着森森寒意。
“嬷嬷不必多礼,日后劳烦嬷嬷了。”宁姐儿连忙起身回礼,动作虽算流畅标准,却还是被张嬷嬷一眼看出了破绽——肩膀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停!”张嬷嬷抬手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姑娘这礼行得不对。宫廷见长辈,需屈膝三分,腰背挺直如松,不可前倾后仰。双手交叠于腰侧,右手在上,拇指内扣,目光平视对方鞋面上三寸之地,不可抬头直视,冒犯天颜;亦不可低头过甚,显得怯懦小家子气。重来。”
宁姐儿心中一凛,深吸一口气,按张嬷嬷的吩咐重新见礼。她屈膝时刻意把控着角度,腰背紧绷得有些僵,双手小心翼翼地交叠,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某处。可刚弯下腰,便被张嬷嬷用戒尺轻轻点在后背肩胛骨下方:“这里,再挺些!软塌塌的,像什么样子!宫廷之内,一举一动都关乎家族体面,更是你立身的根本!”
宁姐儿咬紧下唇,连忙调整。这看似简单的一礼,竟有如此多的筋骨之累和心神损耗。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张嬷嬷便专攻“行礼”一项——见太后需行的三跪九叩大礼,见皇后的躬身万福礼,见其他嫔妃的半礼,甚至与宫中掌事嬷嬷、有品级宫女相见的颔礼,一一拆解教导,每一个动作都要求分解到位,力贯指尖足尖。
“跪拜礼时,双膝需同时着地,不可一前一后,声响需轻;双手前伸扶地,指尖方向、间距皆有定数;额头轻触手背,停留三息,心中默数,不可短促,亦不可拖延;起身时,需先起右腿,借助腰力,再起左腿,身形需稳,衣袂不可乱拂。”张嬷嬷一边亲自示范,那动作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机械,精准而冰冷,一边厉声纠正,“姑娘若再记不住顺序,便对着这蒲团,跪上一个时辰,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宁姐儿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遍遍重复着枯燥而痛苦的动作。起初跪在蒲团上尚可,后来张嬷嬷撤去蒲团,让她直接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砖上。膝盖从最初的微凉,到渐渐麻,再到隐隐作痛,最后变得红肿刺痛。可她死死咬着牙关,将痛呼声咽回肚子里,额角、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有的滴在青砖上瞬间蒸,有的则晕湿了月白衣衫的前襟。她全部的意志都用来聆听张嬷嬷的指令,调整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力求与那严苛的标准重合。
午时过后,短暂的休息用了些清淡茶点,授课内容转为“回话”与“仪态”。张嬷嬷坐在上唯一的椅子上,模拟各种宫廷场景问,要求宁姐儿在规定时间内回应,且回话需得体、简洁、声音高低适中,既不能失了侯府千金的气度,又不能显得张扬跋扈,更要揣摩上位者问话背后的深意。
“若太后凤体欠安,见你在一旁伺候,随口问‘家中父母可还安好?’你当如何回?”
宁姐儿略一思忖,恭敬回道:“回太后娘娘,托您的洪福,家中祖母、父母均安好,劳太后娘娘挂心了。”
“不妥。”张嬷嬷摇头,眼神犀利,“太后自身不适,你回‘均安好’虽是无错,却显得冷漠。需带上一丝感念,可将‘劳太后娘娘挂心了’改为‘臣女代家人叩谢太后娘娘慈恩惦念’,并将话音放柔、放缓,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戚,方显贴心。再答。”
宁姐儿连忙重新组织语言,一字一句地斟酌,语气、停顿、面部细微的表情都需控制。如此反复,一个看似家常的问题,往往要修改锤炼三四遍,才能达到张嬷嬷那“看似平淡,实则每一处都透着精心算计”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