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沉默良久,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是祖母看得太浅了。曦姐儿,你能看透这层关节,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警醒。往后,你更要记住,在这皇城之中,最不可信的,便是所谓的恩情与情义。唯有自身强大,不依附于任何人,不被任何虚名所困,才能真正保全自己,保全家族。”
林苏重重颔,将这句话深深记在心底。窗外的寒风愈凛冽,仿佛在诉说着权力场中的无情与残酷。
静室内的烛火正摇曳不定,林苏那番直指皇后算计的话语还萦绕在空气中,门外便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未等二人反应,梁老爷已推门而入,一身藏青常服,面容沉肃,眼底带着深夜未眠的疲惫,却难掩那份久经朝堂的锐利。
梁夫人脸色骤然白,下意识地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慌乱:“老爷,我们只是……只是闲聊旧事,并非有意妄议……”
“不必多言。”梁老爷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掠过妻子,最终落在林苏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意外,有审视,更有一份越年龄的郑重,仿佛在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孙女身上,看到了某种乎预期的通透。他走到桌边坐下,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曦姐儿方才所言,虽言辞直白,甚至有些逾矩,却切中要害。”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深沉的洞悉:“皇后娘娘是否从一开始就布下此局,我们身为臣子,不敢妄断圣意。但邹家从煊赫到覆灭,绝非‘恃宠而骄’那么简单,其背后必然牵扯着皇权平衡、派系博弈的深层考量,绝非‘大义灭亲’四字可以轻易概括。”
梁夫人闻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依旧满心困惑:“老爷的意思是……”
“夫人,你可还记得,邹家罪名确凿、朝议严惩之时,太子殿下是如何表态的?”梁老爷突然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
梁夫人仔细回想片刻,缓缓道:“太子殿下当时神色沉痛,只说邹家辜负圣恩、罪不容赦,当依法严惩,以正朝纲。并未……并未有半句求情之语。”
“正是!”梁老爷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太子殿下的反应,堪称‘公允’,却也平庸得过分,甚至透着几分冷漠。他难道不知邹家与皇后的渊源?不知此举可能让那些依附皇后、感念旧恩的臣子心生寒意?他或许想到了,但他更怕沾染‘偏袒外戚’的嫌疑,宁可选择最安全、最符合‘法度’的表态,却错失了一个收拢人心、展现储君气度与情义的绝佳机会。”
林苏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祖父想要表达的深意。
梁老爷的目光转向林苏,语气转为意味深长:“你们可知,就在陛下震怒、险些立刻下旨将邹家满门抄斩之时,是谁在御书房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只为替邹家部分远支幼童求情?”
梁夫人满脸错愕:“是谁?难道是皇后娘娘的人?”
“非也。”梁老爷缓缓摇头,吐出五个字,“三皇子生母。”
“是她?”梁夫人惊得站起身来,“她与邹家素无深交,与皇后更非一派,娘家也算不上显赫,怎敢在此刻出头?”
“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梁老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求的,并非邹家主犯的性命,只是‘部分远支幼童’。这一举动,既触碰了陛下‘仁君’的自我期许,又不会真正动摇对罪魁祸的惩处,风险极小,收益却极大。”
他进一步解释:“更关键的是,她将这份‘仁心’与‘敢于直谏’的美名,巧妙地与三皇子联系在了一起。陛下当时虽未立刻应允,但心中必然有所触动。事后对三皇子的厚赏,固然有李将军救援之功打底,但德妃这番‘适时’的求情,无疑为三皇子在陛下心中加了分——让他显得比只懂‘依法严惩’的太子,更多了一份人情味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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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苏瞬间豁然开朗,接口道:“所以,皇后与太子选择了‘依法切割’,维护了皇权与法度的冷酷威严,却也失了部分人心温情;而三皇子一系,借着后宫之手,以最小的代价,展现了‘仁厚’与‘胆识’,哪怕只是姿态,也在陛下和部分朝臣心中留下了更好的印象。”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清醒:“邹家的血,成了太子一系擦亮‘法度’招牌的抹布,也成了三皇子一系镀上‘仁德’金身的垫脚石。他们不过是这场权力博弈中,被双方利用殆尽后,随手丢弃的棋子。”
“说得好!”梁老爷眼中闪过强烈的赞许,“曦姐儿,你能看透这一层,已远同龄人。太子的做法,不能算错,甚至是帝王术中最标准、最安全的选择——稳固皇权,彰显法度。但三皇子母子这一手,更通透,更懂得在规则之内,争取最大的人心与声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陛下春秋正盛,太子之位看似稳固,但储君若只有‘法度’而无‘人心’,只知‘守成’而不擅‘权变’,长远来看,未必是好事。而皇后……她的算计或许成功甩掉了邹家这个包袱,维护了太子的‘公允’形象,但‘凉薄’之名,恐怕也已在部分人心底悄悄种下。这宫闱朝堂的暗流,经此一事,流向已更加复杂难测。”
梁老爷再次看向林苏,目光灼灼,语重心长:“曦姐儿,你能看到皇后可能的算计,已非常人。但如今更要看得清,这局中每个人的落子之道,以及背后的得失取舍。我梁家世代忠良,绝不参与夺嫡之争,但必须看清风向,明辨利害。”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林苏的肩膀:“今日告诉你这些,是让你知道,这世间的对错黑白,往往模糊难辨;人心的向背得失,更是算计精深。你心思通透,将来要走的路,注定要与这些打交道。但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在看清所有黑暗规则之后,更要明白自己想要守护的是什么——是家族的安稳,是身边人的平安,还是你心中认定的那份‘白’。唯有如此,才不会在纷繁复杂的算计中,迷失了本心。”
林苏望着祖父沉肃的面容,感受着肩头那只手传递的力量,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热,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
邹家的血,皇后的棋,太子的刻板,三皇子的巧思,德妃的险招……这一堂由生死、权力、人心共同交织而成的残酷课程,让她对这个时代的权力游戏,有了更立体、更深刻的认知。
知其黑,守其白。
这六个字,此刻在她心中重逾千钧。
静室内的烛火,仿佛也因这份坚定而变得更加明亮,映照着三人沉默却各有所思的身影。窗外的寒风依旧凛冽,
夜色浸满永昌侯府的庭院,梁夫人静室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三人各有所思的身影。梁老爷那句“你要是男儿就好”的慨叹,像一片落叶坠进静水,却在林苏心中激起了千层浪——没有被赞誉的欣喜,唯有一股清晰而坚定的反驳之意,在胸腔中蓬勃涌动。
她微微仰头,原本沉静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清正的目光毫无怯懦地迎上梁老爷复杂难言的视线,那眼神里有困惑,有惋惜,有困惑,有惋惜,更有对晚辈的期许,却唯独没有对女性价值的全然认可。
“祖父,孙女儿以为,此言差矣。”
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如同玉石相击,清越之音在静谧的室内荡开,打破了那份因惋惜而生的沉郁。梁老爷与梁夫人皆是一怔,显然未料到这个年仅七岁的女童,竟敢当众反驳家族长辈的感慨。
林苏没有丝毫退缩,继续说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孙女儿曾在一本极难得的书上读到过一番道理,虽不知着书何人,却字字振聋聩,刻在了心上。书中有言:这世间万事的进步,在破除不合时宜的旧规陋习,其中便包括那横亘在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的界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祖父与祖母,清晰地反问:“男子能入私塾、读圣贤书,明理知世,女子为何不能?男子能上朝堂、入军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女子为何只能困守内宅,被‘三从四德’束缚手脚,终生围着灶台与子女打转?”
这两个问题,如同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梁老爷与梁夫人的心头上。他们活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男女有别”的规训,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质疑过这根深蒂固的观念。梁夫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悸动——她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疑问,只是从未敢宣之于口。
林苏的眼中仿佛凝聚着星光,愈明亮:“那书上还说,一个社稷的兴旺,离不开天下所有人的同心协力,绝非男子一己之功。女子所承担的,不仅是生儿育女、延续血脉的重任,更有织布纺纱、耕田种地、操持家业、抚育孩童等实实在在的物质生产与人力培育。这两样,哪一样不是关乎家国根基的大事?哪一样不是光荣的,不是在为家为国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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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昂:“男子凭什么因为女子承担的责任不同,便轻视其价值?若说女子无用,那生养男子、抚育男子长大成人的母亲,难道也是无用的吗?歧视女子,岂不是在歧视生养自己的母亲,否定自己的根?”
“轰”的一声,梁老爷只觉得脑中一片清明,先前心中那点因性别而生的遗憾,瞬间被这犀利的诘问冲得烟消云散。他看向林苏的目光,从最初的讶异,渐渐转为震撼与深思。梁夫人更是以帕掩口,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这些话,是她藏了一辈子的心声,是无数深宅女子不敢言说的隐痛,如今竟被一个孩童坦然道来。
林苏没有停歇,语气愈坚定,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动摇的真理:“书中更有先贤呼吁,女子当‘努力生产,打破封建’!这‘生产’,既是亲手创造衣食财富,支撑家计民生,也是创造自身的价值,不做依附他人的藤蔓;这‘打破封建’,便是要打破那些将女子视为附庸、视为工具、视为不如男儿的陈腐规矩,让女子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活得有尊严、有价值!”
她定定地看着梁老爷,目光澄澈如秋水,却又带着山岳般的坚定:“祖父,孙女儿是不是男儿,并不妨碍孙女儿读书明理,洞察世事;不妨碍孙女儿体察民生疾苦,为家族分忧解难;甚至……不妨碍孙女儿心中存有与男儿一般的志向与担当,想要为这世道做些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