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皇后累极了,有时都她都想不管不顾,对着赵祯大喊:你干脆废了我吧!
废后没什么不好,她宁愿青灯古佛,也不想在这狭窄、幽暗的后宫,泥塑木胎一样过日子,还不如出家清净。
可是,当摸到孩子软乎乎的身体,曹皇后的心又软了,她是母亲,她有孩子了。她还有父母兄弟,曹家还有数千族人,不能因为自己任性,毁了他们。
李茉搂着曹皇后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娘,忍一忍,儿不会让你等太久。”
曹皇后反手搂住孩子:“不,你平安长大就好,娘不要紧,你乖乖的,不要和官家生分。”
庆历七年正月,陛下有旨,皇四子赵昣出阁读书,入住皇子位。
“出阁读书”是太子才有的待遇,鉴于皇帝到面前为止,只有一个儿子,即便赵昣住的地方还叫“皇子位”,但在朝臣们心中,已经默默称呼那里为“东宫”。
如李茉所料,住进皇子位,与坤宁殿的联系陡然减少,皇后无事不能出内廷,每次都必须请旨,他开始每天去请安,可曹皇后也心疼儿子大冬天天不亮顶着冷风来、冒着冷雪去,便免了他请安。
皇子位的宫人被替换了大半,许多都是赵祯亲自安排的,张茂则在旁督促,事关唯一皇子,宫人们不敢拿大,说话做事样样妥帖。
可李茉不喜欢,这些人是赵祯的奴仆,不是自己的。他需要时间,往这些人里掺沙子,收为己用。
给李茉讲课的豪华讲师团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夏竦领衔,朝中大臣皆以为隐形太子讲课为荣。
李茉在内宫过得苦哈哈,爹拧巴、娘委屈,到了外朝突然成了香饽饽,拜托,这可是隐形太子啊!又不是只活今天不管明天,谁不为家族考虑?谁不想交好台子?
至于李茉熟悉的“默读并背诵全文团”,一个也没见着。范仲淹在邓州讲学,欧阳修在滁州修亭子,韩琦在扬州做知州,这波主持庆历新政失败后被逐出朝堂的,李茉暂时接触不到。
大名鼎鼎的三苏在蜀中读书,张载还没考中进士,狄青在宋夏边境巩固边防,包拯在陕西当转运使,柳永区区著作郎挤不进给隐形太子讲课的序列……除此之外,李茉就不认识其他人了。
看,赵祯治下,有这么多名垂青史之辈,是不是能反向证明,赵祯也没那么差。宽仁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美德,尤其作为皇帝。
李茉及时调整心态,能更加公正客观的看待赵祯。他不是雄才大略之辈,但至少称得上太平天子,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自己学习的。
李茉的转变,赵祯看在眼里,十分欢喜,把孩子移出坤宁殿是正确的!
集贤院直学士赵概,进来的时候,见皇四子正在练字,心下满意。皇子聪慧又勤奋,不因天资而自傲,对老师尊重,对伴读、臣下温和有礼,正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见礼后被叫起,赵概笑问:“殿下在写什么?”
“快到赏荷的季节了,提前演练一下,怕爹爹点我作诗呢。”李茉也笑着答话。作为整个国家的独生子,李茉享受着所有人的溺爱。
赵概走近一看,纸上写着:“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赵概的表情不好形容,扭曲了一会儿,才委婉道:“这是殿下新作的?”
“不是,我抄录的样本。”
赵概表情更难看了,这种水平,作为样本……一言难尽啊!殿下的审美水平必须提升!“此诗火候不到,臣那里有晏公《珠玉词》三卷,下次呈给殿下阅览。”
“哈哈哈,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晏同叔的词我也读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独徘徊。柳三变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醉翁居士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宋子京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大宋文人雅士众多,好诗词层出不穷,我喜爱的也多。说起来,我更喜欢《岳阳楼记》《醉翁亭记》,见文章即见人。诗词这方面,我更喜欢边塞诗,可惜,大宋没有好的边塞诗人。”李茉笑笑,准备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赵先生今日为我讲什么?”
不讲了,先把殿下的想法掰过来:“殿下,我大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怎会没有好诗人?譬如……”
李茉摆手不想听:“先生,诗言志,大宋重文轻武、以文易武,汉唐的边塞是漠北、柔然、楼兰、燕山,大宋的边塞诗,写中原腹地艰难求生吗?”
赵概噎得说不出话,人呐,最怕被叫破皇帝的新衣,赵概再嘴硬,也不能说大宋有比肩盛唐的边塞诗人。
李茉也不想得罪人,把话题往回拉:“先生探花出身,想必对诗词一道见解颇深,我年纪小随口说说,先生切莫放在心上。不若先生教我写赏荷诗,好让爹爹高兴。”
赵概教了李茉半年,知道他性格坚定,不能转移,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这首诗殿下是从哪里得来的?”
“爹爹御笔亲书。”李茉好整以暇看着他,看他怎么说,这可是你家陛下的诗,刚才可瞧不上了。
赵概不慌不忙:“原来如此,殿下一片孝心,官家统御四海,非诗人词人专精此道。若殿下要学诗,臣从殿下喜爱的唐诗开始教。”
真头铁啊,知道是皇帝的诗也不肯拍马屁,一方面是他有骨气,另一方面不正说明赵祯宽和,文化氛围开明嘛!
“还没抄完,待我抄完再讲,先生稍坐一会儿。”
“殿下学诗,当从优从善,便是年纪尚小、力有不逮,官家也不会怪罪,不必提前准备,更比不模仿前人。”赵概是真想把大宋的下一任天子教成君子典范,明明殿下也觉得官家诗词水平不够,既然如此,何必抄录,这不是欺骗吗?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先生不见我一片孝心耶?”这句话李茉是笑着说的,明显是开玩笑。
赵概却站起来,郑重行礼:“君子……”
刚说了两个字,李茉就摆手打断他,绕过书案,走到赵概旁边,轻声问:“先生是觉得我谄媚讨好吗?”
赵概没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他说了“是”。“殿下不必如此,官家是慈父,您是独子……”赵概说这话是冒风险的,说之前他都左右看了看。这半年接触下来,他认为皇四子天资聪颖、心怀天下,是极好极好才储君,才敢贸然谏言。
李茉却幽幽一叹,“先生学识渊博,给我讲讲汉安帝的故事吧?”
汉安帝有什么故事?东汉末年那些毫无建树的皇帝生平太生僻,他本家学《诗》的,一下子想不起来。
李茉声音很轻,慢慢讲述这个久远的历史故事:“汉安帝刘祜宠爱阎皇后,阎皇后多年不育,独子为宫人李氏所出,李氏被阎皇后鸠杀。为保心爱之人无忧,汉安帝废除独子刘保太子之位,自觉天不假年之时,宁愿征召济北、河间王子年十四已下、七岁已上诣京师。驾崩后,济北王之子刘懿即位。”
“殿下!”赵概吓得面如土色,刚听到开头他就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可这不是皇子殿下该说的,也不是自己该听的!苍天啊!他只是个集贤殿直学士!管不了这些。
李茉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如今后宫……我还不是太子。”
这课没法儿上了!赵概唇色苍白、脚步踉跄,把不停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佯装镇定回去了。
赵概吓得够呛,都没发现他走之后,一个内侍从侧门进来,给李茉换了茶盏。李茉摸了摸杯壁,“用井水湃过的?”
“是,官家、娘娘皆传话,不可奉冷食与殿下。”不能上冰饮,那就用井水降温,独属于李茉的奴才,当然只需要听他的话。
“嗯,放一放,回温些再喝,爹爹、娘娘也是为我好。”李茉也是精通医术的,他这具身体底子并不好,估计赵祯精子质量有问题,即便有曹皇后武将之女的好基因拉高水平线,依旧需要从小保养。
“是。”内侍恭敬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