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浑浊的目光固执地停留在阿珍低垂的侧脸上,仿佛想从那沉默的轮廓里读出些什么。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又出了声音,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
“委屈你了…阿珍…”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倒钩的刺,瞬间刺破了阿珍竭力维持的平静。她擦拭着老人手背的动作猛地停住,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毛巾从她手中滑落,掉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床单上那片湿痕,仿佛那里蕴藏着整个世界的答案。过了几秒,来来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吸气声,像是溺水的人挣扎着探出水面换的那一口气。然后,阿珍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起来,起初很轻微,像秋风中瑟缩的树叶,接着幅度越来越大。她猛地抬起一只手,用手背狠狠抵住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呜咽,但破碎的哭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低低的,闷闷的,充满了无处诉说的酸楚和积压太久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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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敲在来来紧绷的神经上。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哭声揪紧了,手心冒汗,几乎握不住那个冰冷的苹果。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父亲,父亲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不愿介入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周老先生看着阿珍耸动的肩膀,听着那压抑的悲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也漫上了一层水光。他那只枯瘦的手再次颤抖着抬起,这一次,他用尽了力气,终于抬到了足够的高度,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轻轻触碰到了阿珍紧捂着嘴的手背。
“哭…哭啥…”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不怕…咱不怕…”
阿珍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那冰冷的指尖烫着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周老先生。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只剩下无助和委屈。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哽咽得变了调:
“我…我就是个…没根没底的人…当初…当初饿得啃垃圾堆…是你…是你把我从野狗嘴里…捡回来的…给了我一口热乎饭…给了我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更深的水迹,“这些年…我…我拼命干活…就想…就想对你好…让你…让你舒坦点…我没别的本事…就只有这一把子力气…和这颗心…”
她吸着鼻子,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拔高了一些:“可…可他们…他们背地里都说…都说你…你周老师…以前那么体面的人…该找个门当户对的…找个有文化的…教授遗孀什么的才般配…说我…说我这么个乡下女人…图你的房子…图你的退休金…说我…说我年轻…守不住…早晚要跑…”她越说越激动,瘦弱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起伏,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我…我听见了…好几次…他们…他们就在水房…在走廊拐角说…说得可难听了…我…我都不敢跟你说…”
她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粗糙的手掌里,压抑的哭声再次闷闷地传出来,充满了绝望的羞耻和深不见底的委屈:“我…我配不上你…我知道…可…可我没想过要跑…从来没想过…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一个人…”最后几个字,几乎被淹没在呜咽里,细若蚊呐,却重逾千斤。
来来完全僵住了。那个黄的苹果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咚”的一声闷响,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沿着一条歪斜的轨迹,停在了两张病床之间的空地上。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阿珍那带着血泪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烫穿了所有自以为是的想象和浅薄的同情。啃垃圾堆?野狗嘴里抢回来?门当户对?教授遗孀?这些残酷的碎片瞬间拼凑出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属于阿珍和周德昌的过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窒息的难过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珍崩溃的泪水,听着周老先生喉咙里那艰难的嗬嗬声。
周老先生的手还搭在阿珍的手背上,那枯瘦的手指此刻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阿珍深埋的头颅,那花白的髻在哭泣中微微颤动。他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像一架快要散架的老风箱。他似乎在积聚着全身仅存的气力,对抗着病魔的撕扯和语言的障碍。
“傻…傻姑娘…”他终于挤出了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艰难地穿透了阿珍的哭声,“…放…放屁!”
这个粗粝的字眼从他这样一个看起来儒雅的老人口中蹦出,带着一种惊人的爆力。阿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写满了惊愕。
周老先生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那光芒穿透了病痛的阴霾,锐利得惊人。他急促地喘息着,枯瘦的胸膛一起一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可怕的哮鸣音。他颤抖着手,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抬起另一只手臂。
阿珍瞬间反应过来,顾不得擦眼泪,慌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肩膀送到他的手臂下方,支撑住他无力的重量,帮助他抬起那只沉重的手。
那只布满老年斑、青筋虬结的手,终于颤抖着、顽强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志,缓慢而坚定地伸向阿珍满是泪痕的脸颊。他的动作笨拙而滞涩,像生锈的机器在艰难地运转。
指尖终于触碰到阿珍湿漉漉的皮肤,带着病人特有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他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那滚烫的泪痕,粗糙的指腹刮过她细腻的皮肤,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显得有些粗鲁,却带着一种倾尽所有的温柔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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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才…”他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的痰音更重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是老天…赔…赔给我的…宝!”
“宝”字出口的瞬间,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猛地一沉,重重地落在阿珍的肩头。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执拗地锁着阿珍的脸,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歉意,还有海啸般汹涌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意。
阿珍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她脸上的惊愕、委屈、悲伤,所有激烈的情绪在瞬间凝固,然后像退潮般迅消散。她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枯槁而急切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焰。时间仿佛停滞了。
一秒,两秒…
突然,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嚎从阿珍喉咙深处爆出来!那不是之前压抑的呜咽,而是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是彻底的崩溃,更是决堤般的释放。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猛地向前倾倒,重重地伏在周老先生的胸前,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嚎啕大哭。
“呜——呜哇——老周…老周啊——”她哭得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所有的委屈、恐惧、不被理解的痛苦,都在这一声呼唤和这倾泻的泪水中找到了归宿。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猛烈地抽搐着,泪水迅浸湿了老人胸前的病号服。
周老先生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此刻却仿佛被这哭声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最终只是轻轻地、安抚性地,搭在了阿珍剧烈起伏的背上。他闭上眼睛,下巴无力地抵在阿珍的髻上,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深陷的眼角缓缓溢出,悄无声息地滑入鬓角花白的丝里,消失不见。他喉咙里出沉重的、满足的叹息般的呼气声,像是在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病房顶灯的光线惨白而恒定,笼罩着这紧紧相拥、哭泣不止的两人,也笼罩着角落里如遭雷击、泪水无声滑落的来来。心电监护仪在周老先生的床头,依旧规律地出单调的“嘀…嘀…嘀…”声,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平稳地跳跃着,勾勒出一条象征生命延续的折线,冷漠地映照着这人世间最卑微也最炽烈的悲欢。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河,无声地映照着这间被消毒水浸泡的病房里,那越了一切世俗衡量、在生命暮色中倔强燃烧的爱与痛。
夜深了。
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小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方朦胧的亮斑。病房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周老先生时而平缓、时而带点杂音的呼吸声。来来躺在窄小的陪护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阿珍崩溃的哭诉,周老先生那句用尽力气吼出的“你才是老天赔给我的宝”,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脑海里灼烧。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更深沉的心悸。她之前的误解,此刻显得那么愚蠢而残忍。她侧过身,借着那点微光,看向隔壁床。
周老先生似乎睡着了,侧着身,脸朝着阿珍的方向。阿珍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在床外侧,而是搬了那张小凳子,紧挨着病床坐下。她上半身伏在床沿,一只手穿过床栏的缝隙,轻轻握着周老先生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她的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脸朝着老人。从这个角度,来来只能看到她模糊的侧影,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雕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寂静。
来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眼皮沉重,意识却在黑暗中异常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游丝般飘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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