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吏目叹息:“令堂年纪轻轻仙逝,实乃我杏林之亏损。这般好的传承,令舅没有继承吗?”
他误以为程芙外祖家底蕴深厚,乃隐匿民间的世外高人。
程芙脸色微白,嗫嚅道:“我舅舅他……他不好此道。”
瞄了眼程芙一身上等的衣料,章吏目默了默,也对,忙于赚钱的大商贾,哪有功夫钻研此道。
程芙斟酌道:“吏目,阿芙还有一事不明,向您请教。”
章吏目:“你问。”
“听闻太医署一个萝卜一个坑,医员每年都有两次大考核,连续三次垫底便要被驱逐,旨在督促众医勤于练习,精进医道。”
“是有这回事。”
“似阿芙这样的身份,等上一两年,是否就有机会进太医署……?”
“不一定。”章吏目说,“排队想进的人多了去,你和她们还要经过院判那一关。”
原来又要考试。
不过从医本就关乎人命,非同儿戏,尤其太医署关乎的可是贵人的命,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儿戏的,程芙能理解。
章吏目:“以令舅的家底,你还愁没饭吃?”
程芙强撑着笑一笑,支吾道:“舅舅和我阿娘从小不在一起长大,因而与我家有些疏远。”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寄人篱下,便是寄在豪门贵族也难免多龃龉,身在京师见多识广的章吏目又怎会一无所知?透过富贵的表象,程姑娘未必如意,那么急于挣个前程实乃人之常情。
她安慰道:“补缺候职虽不能走捷径,可也不是没其他门路。”
章吏目给程芙指了另一条捷径:京师的高门大户何其多,不是谁都能请得动太医署,请得动也未必随时可以请,所以他们专门供养了若干医术高超之人,以供驱策。
切勿小看这条路。
虽说与坐馆的先生没甚分别,却不乏真正有能力者,通过此捷径被直接举荐为御医。
程芙的姨母现下就在国公府谋生,付大娘的营生也十分类似,所以程芙早已洞悉,只不过头一回听说还能凭此被举荐,便立即记在了心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三月中旬,只有付大娘过来探望了程芙一次。
凌云杳无音信。
程芙难免惶惶然,他只吩咐安静等消息,却不知给准信。没有准信的话,她该如何准备,又如何去见他?
越想越睡不着,程芙躲在屋子里焦虑,后来想通了,开始偷偷整理行囊,两身换洗衣物加上所有能动用的金银。
其余有钱能买到的东西一概不带。
她用两层结实的藕色于洲绫打包,再将包袱塞进最不起眼的箱笼,箱笼上叠一层茵褥,推说有和王爷用的东西,不让人翻动,那么玉露没她允许就不会去打开。
将来回到王府,亦用这个说辞,定能蒙混过关。
杳无音信的凌云,自从京师而归,与另外五名领了毅王厚赏和十五日休沐,少不得又要被相熟的同僚架着饮酒作乐。
他注意到李延海消失了许久,却不宜再问。
亲信与亲信之间也分亲近和特别亲近,在军营待了六年的凌云颇得毅王赏识,然比起那些效力十余年的人来说,又算不得什么。
何况私挖金矿之大不韪,若能叫人轻易抓到马脚,毅王也就不是毅王。那么凌云接触不到这样的机要,其实还算正常。
凌云低眸轻抿一口清酒。
燕阳这块风水宝地,不知藏了多少金银铜铁,盯着的人很多,小道消息也很多,锦衣卫不知来过多少波,东宫那位更是手段层出不穷,却至今没摸到确凿的证据。
只有皇帝看上去不着急,毅王本人也不急。
“嗐,你们听说没,前天夜里,毅王下令处决了一人。”一名圆脸亲卫心有余悸道。
凌云竖起耳朵,旁边的两人立即催圆脸快讲。
圆脸道:“处决时我也在场,上官没叫我管好嘴巴,所以说出来不算违命。”
“知道了,你快说。”
“那人胸口有奇怪的刺青,反正不是犯了普通的事。”圆脸压低了声音。
“不会是……北面的人吧?”
“北镇抚司”四个字到底是不宜直接讲出来。大昭缇骑,南北镇抚,魂飞汤火,惨毒难言。
据闻京师缇骑如日中天,手执特殊皇令,跳出三司之外自行逮捕、刑讯、甚至处决,被他们盯上的,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不管有无真赃实罪,都叫让人抄家灭族。恶行罄竹难书,一群不修来世的亡命之徒。
圆脸心有余悸,用眼神和同僚交流,你来我往。
凌云斟了杯酒,慢慢地喝。
筵席散后,众人各自搂着相好上楼歇息,凌云也醉的不省人事,媚儿娇嗔连连,与他搂搂抱抱回到了万春阁花魁的专属房间。
进去没多久,凌云撩开帐幔,已换上了黑色夜行衣,面覆同色面衣,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推窗跳进月色里,几下蹦到了屋脊高处,悄然无声。
媚儿扁着嘴眺望,觉得他像一只灵巧的猫,镶嵌在明月的轮廓里,眨眼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