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将掌心里那捧冰冷、尖锐、沾染着污渍和血痕的碎片,轻轻一倾。
哗啦……
清脆而细碎的碰撞声响起。玻璃碎片落入了推车里其他清理出来的垃圾残骸之中,瞬间被掩盖,失去了它们最后一点折射光芒的能力。
做完这一切,巩丽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一脸焦灼的餐厅经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重的、仿佛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疲惫,沉淀在她眼底深处。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所有损失,算我的。麻烦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卡座和地面,“算一下,我现在结账。”
“王太太,这个……不急的,不急的……”经理连忙摆手,脸上堆着职业化的、试图安抚的笑容,“您人没事就好,这些后续……”
“不,就现在。”巩丽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甚至没有看旁边脸色变幻不定、欲言又止的张阳一眼,径直走向收银台的方向。高跟鞋踩过沾染油污的地砖,出轻微而坚定的声响。
张阳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忽略自己。他急忙跟上去两步,试图拉住她的手臂,语气带着点强撑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丽丽!你这是干什么?这种小事让他们处理就好了,我们……”
巩丽的脚步停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张阳耳中,也落入了周围竖着耳朵的客人耳中:
“张教练,”她第一次用这个生疏的称谓称呼他,语调平静无波,“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今天这顿饭,算我请你的。以后……”她停顿了半秒,仿佛在斟酌一个最准确的词,最终吐出的两个字清晰而冰冷,“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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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不再停留,也不去看张阳瞬间变得僵硬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向收银台。留下张阳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中,显得无比尴尬和狼狈。
收银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出轻微的嗒嗒声。账单被打了出来,长长的一串数字,包含了那桌几乎没怎么动就被摧毁的昂贵菜肴,包含了可能需要更换的丝绒卡座套和清理费用。
巩丽的目光扫过那个数字。六位数。对于王建国每月定时打入的“零花钱”来说,微不足道。她没有任何犹豫,从那个限量版的爱马仕手袋里,抽出一张黑色的银行卡。卡面冰凉光滑,像一块毫无感情的金属。
“没有密码。”她的声音很轻,递给收银员。
刷卡机出轻微的嗡鸣,吐出签购单。巩丽拿起笔,笔尖在纸张上划过。她的签名——“巩丽”——两个字,写得有些慢,却异常清晰有力。不再是依附于“王太太”这个头衔下的模糊符号。
签完字,她将笔轻轻放回柜台。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那个还僵在狼藉卡座旁、脸色铁青的张阳。她挺直了背脊,拎着那个象征着“王太太”身份的手袋,一步一步,走向餐厅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十年堆积的、厚厚的尘埃之上。推开门的瞬间,外面世界喧嚣的热浪和刺眼的阳光猛地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她站在门口,微微顿了一下。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带着夏日的灼热,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暖意。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是那种澄澈的、毫无杂质的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尘埃的味道,有些呛人,却无比真实。不再是王记私房菜里那种被昂贵香氛和食物气息精心调制过的、令人窒息的“体面”。
她没有走向停车场那辆属于“王太太”的、线条流畅的豪华轿车。而是拿出手机,点开了叫车软件。手指在屏幕上操作着,动作有些生疏,却很坚定。
等待的间隙,她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皙的手背上,还残留着几点刚才溅上的、已经干涸的油渍。指尖,有几道被玻璃划破的细小伤口,微微泛着红,隐隐作痛。
她缓缓地、极其认真地,用指腹摩挲过那些细微的伤口。一丝丝真实的、微弱的刺痛感,顺着指尖清晰地传递上来。
真好。
这痛……是真实的。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叫的车还没来,但她并不着急。
十年了。
丈夫王建国用每月十万块,买走了她的婚姻,买走了她作为妻子的名分,买走了她生命中本该有的、属于“巩丽”这个名字的温度和色彩。她被困在那个黄金打造的笼子里,用那笔钱去买虚假的陪伴,去买片刻的慰藉,试图填补那无边的空洞。
今天,儿子王哲那愤怒的一挥手,打碎的不只是杯盘碗盏,更是她赖以生存了十年的、那层厚厚的、名为“王太太”的虚假躯壳。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远处,一辆白色的网约车正穿过车流,朝着她所在的餐厅门口驶来。
她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近,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缓缓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带着点探寻的目光看向她。
巩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空调的凉风让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女士,请问去哪里?”司机的声音带着职业的温和。
去哪里?
巩丽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王记私房菜那扇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沉重的雕花木门。门内,那场短暂的、充满屈辱和毁灭的风暴已经平息,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景。
她转回头,看向前方。道路延伸向城市未知的远方,车流不息,人潮涌动。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轻轻地、清晰地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远离市中心顶级豪宅区、位于老城区边缘的、安静而普通的小区名字。那里,有她婚前买下的一套小小的公寓,一个只属于“巩丽”的地方。在成为“王太太”之后,她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那套房子,安静地躺在岁月的尘埃里,也像一颗被遗忘的种子,深埋在她生命的土壤深处。
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窗外的街景飞地向后掠去。巨大的奢侈品橱窗、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喧嚣热闹的商业中心……这些曾经构成她“王太太”生活背景板的繁华景象,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银行app的推送通知。巩丽垂眸看了一眼。
一条入账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