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用力地摇头,挣脱我的搀扶,努力挺直了腰板,只是脸色依旧难看。他深吸了几口气,目光重新投向赵明宇,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排斥和恐惧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丝手足无措的痛惜。
就在这时,赵明宇似乎完成了“点餐”的仪式(尽管他根本没叫服务员),放下菜单,又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转向了那根柱子。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仪式感:身体前倾,双手在身侧僵硬抬起,然后缓慢而沉重地在胸前合拢,大拇指内扣,指尖用力相抵。他对着那冰冷的、粗糙的、贴着“小心地滑”标志的水泥柱,深深地、虔诚地弯下了腰,低垂了头颅。
这一次,看着这个动作,看着他那单薄而执拗的背影,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热。那根柱子在他眼中,不是一个无生命的建筑构件。那是他记忆里,在烈焰浓烟中,他拼死推了一把的爱人模糊的身影。是他七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也要来赴的约。是他用尽余生所有力气,也要完成的、那个被命运残酷打断的承诺——嫁给我。
作揖完成,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也等待着那份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点过的羹汤。
林医生看着这一幕,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医学的无力感和人性的悲悯。“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个执念的碎片了。每一次来,对他而言,都是火灾生前的那个夜晚。他认得这个地方的‘感觉’,认得这条街,认得这个位置……这是他残存记忆里最强烈的锚点。但他不认得人,不认得物品,因为那些都是他大脑再也无法记录的新信息。他的认知功能严重受损,时间感完全混乱,身体协调也……”
林医生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明宇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时间牢笼里,每一天都是灾难前夜的重播。他所有的怪异,所有的格格不入,都源于此。那不是疯癫,不是邪祟,是一个被灾难撕碎了灵魂的人,用他仅存的、扭曲的认知方式,固执地守护着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最痛彻心扉的瞬间。
后厨里传来厨师老刘中气十足的喊声:“翡翠白玉羹,好了!”打破了这片沉重的死寂。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应了一声:“来了!”声音有点哽。
我快步走向传菜口,端起那碗依旧热气腾腾、碧绿嫩白的羹汤。这一次,端着托盘的手异常地稳。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个角落。
赵明宇听到脚步声,有些迟钝地抬起头,依旧是那双空茫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我把托盘轻轻放在他面前,声音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都柔和:“您点的翡翠白玉羹,请慢用。”顿了顿,看着他茫然的眼神,我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暖意,“小心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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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目光被那碗羹吸引了过去,笨拙地拿起勺子。手依旧在抖,勺子碰到碗沿,叮当作响。
我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个举动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他拿着勺子的手顿住了,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又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看向我。
王叔和林医生都惊讶地看着我。
我看着赵明宇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和,像在和一个迷路的孩子说话:“今天的羹……味道可能和昨天有点不一样,师傅试着调了下咸淡。您尝尝看?”
赵明宇的眼神依旧茫然,似乎完全没听懂我的话。他低下头,用勺子舀起一点羹汤,动作僵硬地送进嘴里。汤汁还是不可避免地顺着他颤抖的手腕流下一点。
我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王叔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也默默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我旁边,双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看着赵明宇艰难地进食。林医生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们,最终也轻轻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店里只剩下赵明宇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叮当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三个人,静静地陪着这个被困在时光碎片里的灵魂,吃着一碗他或许永远也记不住味道的羹汤。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落在那根沉默的柱子上,空气中弥漫着羹汤的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悲悯的宁静。
时间无声流淌。赵明宇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他放下勺子,依旧像完成程序一样,拿起纸巾缓慢地擦拭嘴角。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茫然地扫过我们三个坐在他对面的人。那目光没有任何焦点,也没有丝毫认出或理解的迹象。在他凝固的世界里,我们或许只是背景里模糊不清的色块。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滞涩。没有看我们任何人一眼,他转过身,像过去七年里每一次离开一样,面对着那根柱子。
身体前倾,双手抬起,在胸前合拢,大拇指内扣,指尖相抵。对着那冰冷的水泥柱,他再次深深地、无比虔诚地弯下了腰,低垂了头颅。那个扭曲的、象征着未竟誓约的姿势,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执拗。
作揖完毕,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门口。玻璃门被他推开,门外的阳光和喧闹瞬间涌入,又在他身后合拢。
店内重新恢复了安静。阳光照在空了的碗碟上,照在那根沉默的柱子上。
林医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王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用力地搓着脸,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圈红,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小杨啊……以后……他来,他想坐多久就坐多久……那碗羹……算我的。”
我用力地点点头,喉咙紧,说不出话。目光再次落在那根柱子上,粗糙的水泥表面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那不再仅仅是一根支撑房屋的柱子。
它是赵明宇用七年时光,用每一次茫然的抵达,每一次笨拙的作揖,在现实的废墟上,为自己、也为那个永远停留在火海中的爱人,筑起的唯一纪念碑。碑文无人能识,誓言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足以压垮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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