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都城的那一刻,空气中的氛围已然不同。
不再是离京时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而是一种尘埃即将落定的、带着疲惫与期待的平静。使团归来的消息早已传开,街道两旁挤满了观望的百姓,窃窃私语声中混杂着对郑国公府一夜倾覆的震惊,以及对这支完成近乎不可能任务的使团的敬畏与好奇。
任如意抱着念宝,与宁远舟并骑行在队伍前列。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劲装,面容平静,只是偶尔投向怀中女儿的目光,带着难以化开的温柔。念宝似乎有些被喧嚣的人群吓到,小手紧紧搂着母亲的脖颈,将脸埋在她肩头。宁远舟则一如既往地沉稳,目光扫过街道,确保着最后一段路程的安全。
权力的中心,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那里,将进行最后的清算与封赏。
御书房内,气氛庄重而微妙。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复杂地看着阶下跪拜的宁远舟与任如意,以及一旁呈上的、足以定鼎乾坤的证物与供词。杨盈作为正使,正条理清晰地禀报着此行经过,虽略去了许多血腥细节,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已让在场几位重臣暗自咋舌。
“……故此,郑国公勾结外敌、构陷忠良、私蓄兵力、意图不轨之罪,证据确凿。相关党羽,也已由六道堂协同有司,缉拿在案。”杨盈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历经风雨洗礼,她已不再是那个怯懦的小公主,眉宇间增添了不容忽视的威仪与果决。
皇帝沉默良久,目光最终落在宁远舟和任如意身上。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宁卿,任氏,你二人于此案,居功至伟。若非你们,朕几被奸佞蒙蔽,社稷危矣。说吧,想要何等封赏?高官厚禄,金银田宅,朕无有不允。”
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时刻。一步登天,权倾朝野,似乎就在眼前。
宁远舟与任如意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意。
宁远舟深吸一口气,以头触地,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隆恩,臣等感激不尽。然,臣本江湖草莽,蒙陛下不弃,暂领六道堂,实为权宜。如今奸佞已除,朝纲将振,臣使命已了,不敢贪天之功。恳请陛下,准臣卸去六道堂一切职务,归隐田园。”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几位老臣面露诧异,杨盈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皇帝微微挑眉,看向任如意:“任氏,你呢?你之功,尤在宁卿之上。若非你深入虎穴,智勇双全,此案难破。朕可赐你诰命之身,享无尽荣华。”
任如意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不起丝毫波澜。她轻轻拍了拍怀中有些不安的念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民女一介漂泊之人,往日种种,皆如云烟。所求并非荣华,唯愿与夫君、女儿,觅一处清净之地,了此残生。功名利禄,于民女而言,不及檐下炊烟,窗前灯火。恳请陛下成全。”
她的语气中没有卑微,也没有激昂,只有一种看透世事、返璞归真的淡然。那份历经血火淬炼后选择的平凡,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具说服力。
皇帝凝视他们片刻,目光掠过宁远舟眉宇间的释然,任如意眼中的平静,以及那个在她怀中、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打量这金殿的孩子。他看到了他们之间那种不容外人插入的紧密联结,看到了他们去意已决的坚定。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似是放松:“也罢。强留无意,反失君臣之义。朕,准了。”
“谢陛下恩典!”宁远舟与任如意齐齐叩。
皇帝顿了顿,又道:“宁卿卸职之事,朕准了。六道堂……便由你举荐人选接手。至于任氏……”他沉吟片刻,“你过往身份特殊,今日之功,朕不便明旨褒奖。但朕会下旨,赦免任如意一切前罪,从此世间,再无朱衣卫任辛,只有良民任如意。另赐金牌一面,见此牌如朕亲临,可保你一家,无论行至何处,不受地方滋扰。”
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保障与补偿。赦免与金牌,抵过了万千封赏,为他们未来的归隐之路,扫清了最后的官方障碍。
任如意再次深深一拜:“民女,谢陛下隆恩。”
这一拜,拜别的是她作为“任辛”的过去,拜别的是朱衣卫的腥风血雨,拜别的是这权力中心的纷纷扰扰。
尘埃,至此落定。
卸去官职,交托印信,处理完一应琐碎事宜,已是三日后。
离京那日,天色微熹,薄雾未散。城门外的长亭,静静伫立在官道旁。
宁远舟与任如意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打算悄然离去。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载着简单的行囊,以及他们全部的未来。念宝坐在马车前辕,晃荡着小腿,好奇地看着父母与前来送行的人话别。
来送行的人不多,却都是生死之交。
杨盈换下了宫装,穿着一身简便的衣裙,眼圈微红。她快步上前,紧紧拉住任如意的手:“如意姐,远舟哥哥……你们,真的非走不可吗?”话语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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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如意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替她理了理鬓角被风吹乱的丝:“阿盈,你长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朝堂之上,未来或许仍有风雨,但你要记住,你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就是你最坚实的依靠。相信自己。”
宁远舟也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兄长一样叮嘱:“杜长史、章相他们,是可信赖的臣子。遇事多与他们商议。保护好自己。”
杨盈用力点头,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我会的!如意姐,远舟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有空……有空要回来看我!”
“会的。”任如意轻声承诺,尽管彼此心知,此一别,山高水长,再见难期。
于十三依旧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模样,摇着折扇,眼神却比往日深沉了许多。他递给宁远舟一个酒囊,又递给任如意一个小巧的锦盒:“头儿,嫂子,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共饮。这酒,路上喝。这盒子里的,是兄弟我的一点心意,几样女孩子家喜欢的珠花,给念宝戴着玩,还有些应急的伤药,江湖路远,以备不时之需。”
宁远舟接过酒囊,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三,保重。六道堂……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于十三收起折扇,难得正经地拱手:“头儿放心,只要有我于十三在,必不堕了六道堂的名头!”他看向任如意,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句真诚的祝福:“嫂子,珍重。”
钱昭话最少,只是默默地将一个沉重的包袱放进马车,里面是他精心准备的各类药材和成药,足够一个家庭用上数年。他对着宁远舟和任如意,深深一揖:“宁头儿,任姑娘,一路平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最让人心头酸的,是元禄。少年人藏不住情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个兔子。他死死抱着宁远舟的胳膊,又看向任如意,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头儿……如意姐……我、我舍不得你们……也舍不得念宝……”
宁远舟心中亦是不舍,揉了揉他的头,像对待自家幼弟:“元禄,你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以后跟着十三、钱昭,好好干。记得我教你的,遇事冷静,多思量。”
任如意将念宝抱过来,轻声道:“念宝,跟元禄小舅舅说再见。”
念宝乖巧地挥着小手,软软地说:“元禄舅舅,不哭。念宝会想你的。”
这一声“舅舅”,让元禄的眼泪掉得更凶,他却用力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舅舅……舅舅也会想念宝!头儿,如意姐,你们……你们一定要幸福!”
晨风吹过长亭,吹动了每个人的衣袂,也吹散了离别的愁绪。
宁远舟环视众人,抱拳,沉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任如意亦微微颔,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将这份生死与共的情谊,深深烙印心底。
“后会有期!”众人齐声回应,声音在空旷的郊外传出很远。
宁远舟扶任如意上了马车,自己坐到车辕上,轻轻挥动了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