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露水压弯了夜校窗沿的野菊,苏瑶坐在煤油灯旁叠陆逸尘的信,指尖蹭过信纸边缘被摩挲出的毛边,这是小妹寄来的第二封信。
字里行间都透着雀跃,可提到底下那句“娘夜里总翻来覆去睡不着”时,纸页都被她捏出了褶皱。
“又在看信?”陆逸尘扛着新编的竹筐进门,筐沿沾着东河的湿泥,是刚去捞河底的软泥给试验田追肥。
他把筐往墙角一放,就看见苏瑶抿着唇呆,鬓角的碎垂在信纸上,像沾了片没干透的云。
苏瑶把信往他手里递:“你娘是不是……不乐意我?”话刚出口就悔了,小妹明明写了“娘给你缝了件蓝布褂子”,可那句“担心你在乡下受委屈”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慌。
她自小在城里长大,虽说下乡这些年磨出了些力气,可比起城里姑娘的娇俏,总归是糙了些。
陆逸尘捏着信纸的手顿了顿,指腹蹭过“翻来覆去睡不着”那行字,喉结滚了滚:“不是不乐意。我娘就是这样,总怕我照顾不好人。以前我小妹生疹子,她守着熬了三夜,后半夜总坐起来摸小妹的额头。”
他往苏瑶身边凑了凑,膝盖抵着她的膝盖,“她是担心你跟着我吃苦,知青点的炕硬,冬天漏风,哪比得上城里的暖炕。”
这话倒让苏瑶红了眼眶。
她想起自己娘,上次托人捎来的包裹里,除了细棉布,还塞了包冰糖,字条上写“给小陆也尝尝”,末了又添句“让他别总让你下地”。
天下的娘原是一样的,疼孩子的心都浸在细枝末节里,连担心都藏得这样软。
夜里躺在炕上,陆逸尘翻了个身,胳膊轻轻搭在苏瑶腰上,像怕碰碎了的棉絮:“要不……开春我先回趟城?”
他的声音哑得像蒙了层雾,“跟我娘好好说说,让她瞧瞧我现在过得挺好,试验田的谷种能多打两成,队里给咱分了新砌的土炕,你教夜校挣的工分够买两斤红糖了。”
苏瑶往他怀里钻了钻,听着他颤的心跳:“要去一起去。”她攥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得让你娘知道,我不是来受委屈的。
我蹲在地里薅草时不觉得苦,看着孩子们学会算算术时,比吃了糖还甜。”
陆逸尘没再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窗外的虫鸣渐渐稀了,东河的水声顺着风飘进来,混着灶膛余烬的噼啪声,倒比任何哄睡的曲子都安稳。
苏瑶却睁着眼看帐顶,她该给陆逸尘娘写封信的,可提笔又不知该说啥,说“我会编竹筐”?还是说“我能认出二十多种庄稼”?
这些在乡下算本事的事,在城里娘眼里,或许反倒是“受了苦”的证据。
第二日苏瑶去给李嫂送新纳的鞋底,路过晒谷场时听见张婶在跟人念叨:“城里的娘哪能不担心?去年赵建军他姐嫁去邻村,他娘还坐着驴车来瞧了三趟,摸灶膛的火、捏炕席的草,直问‘菜里放酱油不’。”
苏瑶的心又沉了沉。她蹲在田埂边看刚冒芽的冬小麦,嫩苗顶着露水直晃,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陆逸尘拿着锄头过来时,见她指尖掐着麦叶呆,就知道她还在琢磨信的事,蹲下来帮她把麦叶捋顺:“别瞎想。我娘见了你准喜欢,你比我小妹还细心,上次给她寄的芝麻糖,你都要筛三遍碎渣。”
这话倒提醒了苏瑶。她猛地站起来往村里跑,陆逸尘拎着锄头在后面追:“咋了这是?”“去张婶家!”她的声音飘在风里,带着点急慌的亮,“张婶会做芝麻酥!咱给你娘寄点去!”
张婶的灶台前很快飘起了甜香。
苏瑶蹲在灶膛前添柴,陆逸尘站在案板边揉面,粗粝的手掌把面团揉得光溜溜的,张婶在旁边指导:“糖要放匀,不然有的甜有的淡!”
芝麻在锅里炒得噼啪响,香得连院外的狗剩都扒着门框望:“苏老师,是要做啥好吃的呀?”
“给城里的奶奶寄的。”苏瑶往他手里塞了块刚炒好的芝麻,看着陆逸尘把面团切成小方块,指尖捏着往芝麻里滚,动作笨却认真。
他总说自己手粗,做不了细活,可刚才切面团时,特意用竹尺量了大小,说“要切得一样大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