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布里埃宫离开以后,路易径直乘车去了圣安德烈大教堂。
他快步穿过深邃神圣的荣耀之门,任由混杂着石灰、烛蜡、没药的气味扑面而来。
修士们唱诵着格列高利圣咏,他在人潮的末尾沉默伫立,跪在灯火闪烁的烛台前。
几位远道而来的主教先后赶来,面色焦急。
“殿下……您怎么会……”
“我必须忏悔。”
他跪得双膝泛痛,却渴望这样的痛楚再剧烈一些。
沙特尔主教恼道:“不敬的是她,哪有这样僭越的小姑娘!”
路易不再接话,闭着双眼陷入自省。
埃莉诺吩咐手下过去跟着太子,在城堡中安排好诸多来客的下榻处。
波尔多有大小城堡若干,她找了个宫邸还在修缮的由头,把那些陌生人悉数请去了城郊的塔泰尔宫小住。
时间有限,在确认婚事前,她需要捋清手头现有的底牌。
近六十名孔武有力的女骑士近身护卫,偌大领地还可以征召出上万名骑士,全部听从她的调遣。
远远不够。
人们都以为这位领主要开始匆匆准备她的嫁妆,只见总传令官擦着汗出来,身旁还站着高大缄默的女骑士长。
“传司库、宫廷总管、军政官——这里还有一份吟游诗人名册,快!”
罕见又合理地,在继位数月后,公爵大人再次查账。
她的蜕变不可思议,如今说话口吻更加简短威严,令人心生惧意。
臣子们对这件事见怪不怪,即便是这位领主像男人那样穿着盔甲奔赴前线,也好像本该如此。
因为她的父亲,威廉十世,实在爱她太过。
即便有两个私生子,威廉十世也只肯承认那些儿子是自己的种,一早便宣告他们都不具备继承权。
这位仁慈的父亲,不仅拥有常人的八倍饭量,还拥有更为广阔的智慧。
他征战四方,鼓励埃莉诺从小参与宫廷事务,一早便通晓只有高阶教职才有资格学习的拉丁语,以及地道的奥克语,法语,借此叩开不同宝库的大门。
八岁丧母的年幼女儿,出落得坚韧从容,君主气质浑然天成。
司库进去时笑容满面,人们再看见他时,脸色苍白地像是发过一场高烧。
这位财务官坚称公爵殿下判若两人。
几十摞的账目书册,一翻开还有陈腐的蠹虫气味,她竟然能在烛火前逐页看完,漫不经心指出其中的疏漏和错账。
司库原以为自己会对答如流,到了谈话的最后,只庆幸她还留着自己那颗愚蠢的脑袋。
——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年幼领主,怎么像个操持家族数十年的老祖母,贪再小一笔的油钱都能被盯出来!
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透彻的蓝眼睛,看得他毛骨悚然,一句假话都说不出口!
他被吩咐十五日内整理出书面报告,所有流于口头的账目必须有明确的书面报述,以及双方画押盖章。
公爵大人略遗憾地表示,审计官队伍还是草率简陋,需要尽快清晰简练,方便日后对阿基坦全境的财政梳理。
她对付惯了英国财政署的那些老油子,眼前这些账面上的小伎俩,反而朴素到显得温馨了。
司库听得脖子发凉,冷不丁被赏了袋银币,撞进怀里差点没搂住。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匆匆谢恩告退。
数位吟游诗人走进弩手宫时,一眼就瞥见这里与往日不同。
宫侍们紧张拘谨,不再露出平日那样松散的笑容。
这里既是城堡的主楼,也是从前纵情歌舞的好去处。
老公爵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吟游诗人,从意大利到威尔士,任何来客都可以弹奏鲁特琴,唱诵他们的赞美诗,讽刺诗,随心所欲地表达对美丽妇人的幻想爱情。
他们对视一眼,大抵感觉到要被遣散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