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我正要去梨香院寻莺儿讨个花样子,恰从东府后头的小径经过。
忽听得厢房里传来一阵嬉笑声,那声音娇娇俏俏的,倒像是尤二姨奶奶屋里。
我本不欲理会,却听见兴儿那猴儿的声音扬得老高:……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
我脚步一顿。这兴儿是琏二爷跟前的小厮,怎的又在议论主子?且听这话头,分明是在说宝玉。我悄悄挪到窗根下,借着半开的窗缝往里瞧。
只见尤二姐歪在炕上做针线,尤三姐挨着窗边剥瓜子,兴儿站在地下说得眉飞色舞。
鲍二家的在一旁斟茶,听得兴起,伸手打了兴儿一下,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
尤二姐放下针线,才要开口,尤三姐却抢先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
兴儿拍手笑道:姨娘别问,问起来只怕不信。二爷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
我在窗外听得心头火起,这小厮越没了规矩。正要进去呵斥,却听兴儿又道:
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
尤二姐叹道:可惜了一个好胎子。
我气得手都抖了。我们二爷是何等灵秀的人,竟被这起小人这般糟践。
正待作,忽听尤三姐冷笑一声: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
我暗暗称奇,这三姑娘倒是个明白人。
尤三姐拈起一粒瓜子,徐徐道: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薰了姐姐们。’
兴儿听得张口结舌,鲍二家的也愣住了。
接着他吃茶,尤三姐又道,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我在窗外听得怔住了。这三姑娘观察入微,说的竟是分毫不差。宝玉待女孩子确是这般体贴周到,只是外人哪里懂得?
尤二姐闻言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
三姐见有兴儿在旁,不便说话,只低了头磕瓜子儿,脸上却飞起两朵红云。
想起那日贾敬老爷丧礼,和尚绕棺的事,我忽然记起更多细节。那日宝玉确实站在前头,我还暗地里怪他不知礼数。
后来他悄悄告诉我:那些和尚身上有汗气,我怕熏着姐妹们。我那时还笑他太过细心,如今想来,这份体贴竟是无人能及。
还有那次喝茶,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老婆子是要给林姑娘倒茶,宝玉急忙拦着,非要另换茶碗。林姑娘还嗔他太过讲究,他只是一味地笑。
二爷待姐妹们,确是真心实意。我轻声道。
回到怡红院,麝月正在给宝玉熨衣裳。见我回来,忙道:你可回来了,二爷问了你两回了。
我问道:二爷呢?
在老太太屋里。方才紫鹃来请,说林姑娘身上不好,二爷急着去了。
我叹了口气,自去收拾宝玉的书案。见桌上摊着一幅字,墨迹还未干,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我认得这是老爷前日要他临的字帖,他竟一字未动,反倒在一旁画了几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