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府里上下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连廊下那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那金灿灿的颜色,看在眼里也只觉得刺目,仿佛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喧闹。
我坐在窗下给宝玉缝制过冬的暖耳,针尖穿过厚实的绒料,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平日里令人心安的声响,此刻却搅得人心神不宁。
也不知怎的,自前两日柳湘莲来过后,宝玉就有些闷闷的。我问他,他只摇头,说无事。
可他那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叹息,哪里像是无事的样子。今日午后,他竟连平日里最爱的《庄子》也撂在了一边,只怔怔地望着窗外呆。
“袭人,”他忽然唤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茫然,“你说,一个人若因无心之言,可能铸成大错么?”
我停下针线,温声道:“二爷怎么想起问这个?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言语这东西,有时候比利刃还伤人。”
宝玉闻言,脸色更白了些,喃喃道:“利刃……是啊,若是心被伤了,那可比身上的伤口难愈合多了。”他不再说话,只把玩着腰间那块通灵宝玉,眼神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
我心里那点不安,像水底的暗涌,渐渐翻腾起来。
正思忖间,忽见小丫头子鹊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都喘不匀:“袭人姐姐,不好了!东院……东院那边出大事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手里的针差点扎进指腹:“慌什么!好好说,出什么事了?”
鹊儿拍着胸口,语无伦次:“我也……我也没听真切,只听那边院里乱嚷嚷的,像是……像是琏二爷在怒,又听得有女人的哭声,凄厉得很……平儿姐姐刚才脸色煞白地跑过去,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
东院?女人的哭声?难道是尤二姐?还是……那位性子刚烈的三姑娘?我立刻联想到宝玉方才的异常,还有前几日柳湘莲的来访。莫非……那桩人人看好的姻缘,竟生了变故?
我再也坐不住,起身对宝玉道:“二爷,我出去瞧瞧。”
宝玉恍若未闻,依旧盯着窗外,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阵烟。
我疾步走出怡红院,穿过抄手游廊,越靠近东边那小院,心就跳得越厉害。院门外已围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仆妇,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惊惧与一种隐秘的兴奋。见我来了,她们才稍稍散开些。
我刚走到院门边,就听见里面传来贾琏又惊又怒的声音:“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说退就退?”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男声答道:“琏二兄,此事是晚生之过,甘愿领责领罚。只是这婚约,实难从命。”
是柳湘莲!他果然来退亲了!
我站在门边,透过缝隙朝里望。只见贾琏脸色铁青,站在当院。他对面,柳湘莲一身青衫,身形挺拔如松,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微微蹙着眉。尤老娘在一旁,已是慌了手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不出话来。
“定者,定也!”贾琏强压着怒火,“当初是你亲口应允,以剑为定!如今岂能出尔反尔?”
柳湘莲淡淡道:“此剑乃祖父所遗,不敢失落。望兄台赐还。至于背约之责,湘莲一力承担。”
“你……”贾琏气得语塞。
就在这时,正房的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
尤三姐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绫子袄,下面是白绫细折裙,脸上薄薄施了脂粉,竟比平日更添几分艳光。只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她左手握着一个长长的锦囊,看形状,正是那柄鸳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