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在稻香村“暂住”的日子,像浸在温水里,不冷不热,却一点点抽去人的生气。
园中上下,似乎都默契地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关于这位新来的“亲戚”,好奇者有之,猜测者有之,但鲜少有人真正去接近她、了解她。
她像一株被移植到华美庭院却水土不服的花,悄无声息地存在着,日渐萎蔫。
时序入了八月,中秋将近,府中各处开始张灯结彩,预备节礼,空气中弥漫着桂子甜香和一种忙碌的喜气。
这日,老太太高兴,在荣庆堂设了家宴,赏桂花,吃螃蟹。园中姊妹们都在邀请之列,连平日里不大出门的迎春、惜春也都到了。
席间笑语喧阗,蟹肥菊黄,一副富贵团圆的好气象。
我随侍在宝玉身侧,替他剥蟹剔肉,目光却不自觉地掠过满座欢声笑语的人群。
凤姐自然是席间的焦点,她穿梭在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长辈之间,布菜斟酒,说笑话凑趣儿,将一桌人哄得眉开眼笑。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缕金百蝶穿花的云锦袄,外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头上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光华璀璨,比平日更添十分颜色。那份爽利,那份周到,那份当家奶奶的从容气度,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李纨身旁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尤二姐也在。
是凤姐亲自去稻香村接来的,当着众人的面,拉着她的手,温言对贾母说:“这是咱们远房一位表妹,可怜见儿的,父母都没了,来投奔咱们。孙媳妇想着,中秋团圆节,也叫她来凑个热闹,沾沾老祖宗的福气。”
贾母年老眼花,只当是寻常穷亲戚,略点了点头,说了句“来了就好,好生待着”,便不再多问。王夫人等自然更不会深究。
尤二姐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荷色绫袄,下系着月白裙子,颜色素净,在这满堂锦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低眉顺眼地坐着,面前的蟹几乎没动,酒也未沾唇。
凤姐偶尔会特意夹一箸菜给她,或是笑着对她说句什么,她便慌忙起身,脸上堆起怯生生的、受宠若惊的笑,连声应着“多谢姐姐”。
那笑容,努力想融入这满堂的喜庆,却总透着一股勉强与不安,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底下是化不开的苦涩。
宴至中途,凤姐起身更衣。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我也因宝玉命我去取他忘在怡红院的暖手炉,暂离了席面。
秋夜已凉,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园中的亭台楼阁照得如同琼瑶仙境。
我提着小小的羊角风灯,沿着抄手游廊匆匆往回走。行至一处假山石后,忽听得前面有压得极低的说话声,从那太湖石洞中隐隐传来。
“……二奶奶吩咐了,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那小子如今在赌场里混得跟乞丐差不多,见了银子,没有不眼开的。”
是旺儿的声音!我心里一紧,立刻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将身子隐在廊柱的暗影里。
另一个声音迟疑道:“旺儿哥,不是我不敢去……那张华虽说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可到底也曾是尤二姐定过亲的汉子。如今二爷把人接进来了,再去撩拨他,万一闹将起来,这……”
“你懂什么!”旺儿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主事者的不耐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二奶奶要的就是他闹!不闹,怎么显出那位的‘不贤良’?不闹,怎么让二爷没脸?你放心,二奶奶说了,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真告到天上去,凭咱们府里的根基,还怕平息不了?你只管去办,话要说透,就说告‘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状子就这么写!银子给他,让他吃饱喝足,有力气去衙门喊冤!”
那对话的人似乎被说服了,低低应了一声。接着是衣物窸窣和银子轻微的碰撞声。两人又嘀咕了几句,脚步声便朝不同方向散去了。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只觉得那二十两银子的寒意,比这秋夜的凉风更甚,直透骨髓。
原来如此!原来凤姐这些日子的“贤惠”、“隐忍”,并非真的认命或接纳,而是在暗中织一张更大的、更狠的网!
她不仅要折磨尤二姐的身心,还要彻底毁掉她的名节,连带着让贾琏身败名裂!
张华……那个被十两银子打了的、尤二姐名义上曾经的未婚夫,竟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状告“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这是何等严重的罪名?一旦闹开,岂止是“没脸”,只怕贾琏的官职前程,都要受到牵连!
我浑浑噩噩地取了暖炉回到荣庆堂。
宴席已近尾声,众人正移步至厅前廊下赏月。皓月当空,清辉遍地,丫头们捧上桂花酒,又抬出烟火架子,准备燃放。一时鞭炮噼啪,烟花绚烂,将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欢声笑语达到了顶点。
凤姐正扶着贾母,指着天上最亮的一簇银花说笑。
尤二姐远远站在人群外围,仰头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璀璨光芒,脸上被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
那一瞬间,我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茫然的憧憬,随即又被更深的阴影覆盖。
她大概永远也想不到,就在这片为她“接风洗尘”、展现家族“团圆和睦”的璀璨烟花之下,一场以她为祭品的、更加酷烈的风暴,已经由她最信任的“姐姐”亲手点燃了引线。
“袭人,什么呆?冷么?”宝玉接过暖炉,碰了碰我的手,讶异道,“手这样凉。”
我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是夜里风大。”
风确实大,卷着硝烟味和桂子香,呼啸着穿过庭院。
那风中,似乎已隐隐传来了来自都察院方向的、无声的惊雷。
这场以“团圆”为名、以“喜庆”为表的中秋盛宴,其华美灯火与欢声笑语,都成了那暗中滋长、即将吞噬一切的阴谋最讽刺、也最悲哀的注脚。
尤二姐那怯生生的身影,在漫天华彩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助,像一个即将被巨浪吞没的泡沫。
最残酷的毁灭,在最团圆的日子里酝酿。我望着那轮被烟花短暂遮蔽的明月,心底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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