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入了梅。
天阴沉沉的,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我早起给宝玉梳头时,就听他说:“这天气闷得人心慌。”可不是么,空气里像拧得出水来,连园子里的芭蕉叶子都耷拉着。
午后,我去给王夫人送新做的抹额,刚走到荣禧堂后头的抄手游廊,就听见两个婆子躲在假山后头嘀嘀咕咕。
本不想理会,却听见“张华”、“告状”几个字眼,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听说又告了,这次连老爷都惊动了。”
“可不是,那穷疯了的,得了银子还不罢休……”
声音压得低,断断续续的。
我正要走开,忽见平儿从那边月洞门匆匆过来,脸色很不好看。她见了我,勉强笑道:“袭人妹妹。”
“平儿姐姐这是往哪儿去?”我问。
平儿四下看看,拉我到廊柱后头,低声道:“外头闹官司的事,你听说了没?”
我摇头。平儿叹口气:“那个张华,又上衙门告了。说琏二爷强占民妻。”
我心里一紧:“那……那尤二姑娘……”
“二奶奶正为这事恼火呢。”平儿说着,又急匆匆走了,“我得去回话,改日再细说。”
我怔怔站了会儿,手里的抹额都快捏出汗来。这官司前些日子不是了结了么?怎么又起来了?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和黛玉下棋。见我回来,黛玉笑道:“今儿倒快,太太可喜欢那抹额?”
我强笑道:“太太说花样新颖。”说着去倒茶,手却有些不稳,茶水洒了些在案上。
宝玉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心神不宁的?”
我忙道:“许是天气闷,有些头晕。”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报:“蓉大爷来了。”
贾蓉进来,脸色白惨惨的,给宝玉请了安,便急急道:“二叔,婶婶让我来请袭人姐姐过去一趟。”
我一愣。宝玉也奇怪:“凤姐姐找袭人做什么?”
贾蓉支吾道:“许是……许是有针线活计。”
我只得跟他去。路上,贾蓉一言不,脚步匆忙。到了凤姐院门口,他忽然停住,低声道:“姐姐进去,若听见什么只当没听见罢。”
我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
进了屋,凤姐正坐在炕上,面前摊着一堆账本,却一眼也没看。她抬头见我,笑了笑:“来了?坐。”
那笑容很淡,嘴角勾着,眼睛里却没半点笑意。我小心在下绣墩上坐了半截。
“前儿你补的那件衣裳很好,”凤姐慢慢说着,手指在炕几上轻轻敲着,“老太太还夸呢。”
我忙道:“二奶奶过奖了。”
她忽然话锋一转:“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有件事,我心里为难,想听听你的主意。”
我一惊:“二奶奶说笑了,我哪里懂得什么。”
凤姐不接话,自顾自说下去:“外头有个叫张华的,原是尤二姑娘指腹为婚的夫家。如今穷急了,三番两次来告,说咱们强占民妻。”她盯着我,“你说,这事该怎么料理?”
我手心出汗,低声道:“这是主子们的事,我不敢妄言。”
凤姐冷笑一声:“你们都不敢说,倒让我一个人作难。”说着唤平儿,“去,把前日庆儿送来的状子抄本拿来。”
平儿取了来,凤姐递给我:“你也瞧瞧。”
我不敢接。凤姐硬塞在我手里:“看看何妨?”
我只好展开。那是一张状纸的抄本,字迹潦草,但意思清楚:告贾琏强占已聘之妻,求官府断还。下面还有察院的批文,红艳艳的印子,触目惊心。
“看明白了?”凤姐问。
我点头,手微微抖。
“这原不干我的事,”凤姐叹道,“是珍大嫂子办事不牢,既没退准婚约,就把人接进来。如今惹出官司,倒要我来收拾。”她说着,眼圈竟红了,“我一片好心接她进来,倒落得这般……”
平儿在旁劝道:“二奶奶别伤心,总能料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