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看也不看呆若木鸡的薛长史一眼,只负手转身,径自绕过花团锦簇的回廊,朝着后院书房行去。那姿态,俨然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一般。
薛长史额上瞬间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子,也顾不得与席上宾客告罪,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完了!
他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尤其这尊神还是冯宣那蠢货引来的!冯宣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傻子,定是无意中开罪了千岁爷。
书房“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隔绝外头所有视线。
薛长史双膝发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泥首请安道: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沈渊撩袍落座,目光直直刺向匍匐在地的臣子。他并未叫起,只任由沉寂的威压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罪该万死?”沈渊嗤笑一声,“薛卿,那你倒是说说,你该死在哪一桩,哪一件?”
薛长史一听这话,瞬间觉得大事不妙,只是他如何知道冯宣胡吣了些什么?只能不住磕头认罪,又颤巍巍地问:
“微臣愚钝,可否请千岁明示?”
见薛长史懵然不知,沈渊也不介意把自己方才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听到冯宣做完混账事,还对着太子说“诛你九族”,薛长史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喉咙里都尝到了血腥味。
“堂堂州学之中,竟也有人,敢公然行此窃诗夺名、官官相护的龌龊之事。”
“欺压寒门学子,视朝廷抡才大典为儿戏!”
沈渊面如冰霜,拍案怒叱:
“昔日孤将洛州托付于尔等,你们便是如此回报孤的?”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薛长史叫苦不迭,事到如今,也唯有声泪俱下地认罪而已。
沈渊霍然起身,踱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他。
“国之栋梁,非金银所能砌。朝廷纲纪,又岂是人情可搅乱?”
“在州学中大行舞弊,鬻官卖爵——”
“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动摇国本?”
“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代天择士?”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如惊雷炸响在薛长史耳畔。
“回孤的话!”
薛长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汗出如浆,顷刻间便将身上官袍浸个通透。
太子殿下让他回话,他哪里回得上来?
他只不住地磕头,砰砰作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道:
“殿下息怒!微臣实不知情!实不知情啊!”
“微臣若早知,冯宣敢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定将他狗腿打断,也断不敢让他如此放肆!”
祸到临头,薛长史如何还能保下这小舅子,只顾着先把自己摘出来,又连忙告罪道:
“但无论如何,都是微臣治下不严、监察不力之罪!微臣有负圣恩,有负殿下所托,甘愿领受任何责罚,只求殿下赐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沈渊冷眼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知道薛文清此人,无论是每岁考评,还是此番亲眼所见的洛州民生,都算得上是个能臣。否则,他也坐不稳洛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个位置。
只是人有时候日子过得太顺,便会生出懈怠之心,需得时时敲打一番,方能不忘为百姓父母官的本分。
沈渊刻意顿了半晌,这才稍稍收敛怒意,冷声道:“孤此行还有要事,不日便将返回金陵。你治下这些污糟事,回头自去向英国公解释罢。”
英国公于他有知遇之恩,薛长史一听这话,简直比砍了他脑袋还难受。
他忙不迭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与泪水,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去,低声下气地哀求:
“殿下,殿下您别急着走啊!洛宫早已修葺妥当,微臣这就命人打开宫门,迎您下榻……”
他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子多留几日。让他看看洛州的繁华城景,看看新建的行宫是何等气派。证明自己并未中饱私囊,兴许还能将功折罪,让太子消消气。
若是太子今夜便走,回头到了金陵,将此事劈头盖脸地同英国公一说——
当初太子做大都督时,洛州万事太平,刚交到英国公手里没两年,便出了州学舞弊这等丑事。英国公知道后,头一个就得撕了他薛文清!
可任凭薛长史求爷爷告奶奶,沈渊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阔步流星地便往外走。
廊下,冯宣正抻长脖子等着。方才见姐夫匆匆忙忙地离席,他就觉得事情不对劲。
哪知这时候,竟瞧见素日威风八面的姐夫,正做小伏低地躬身送那“金吾卫”出来,冯宣惊得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沈渊目光冷冷扫过冯宣,掷下出书房后的第一句话:
“把那姓柳的小郎君放了。”
方才悄悄打手势命人将柳望轩押走,当他没看见么?
薛长史刚要应声,忽闻前头月亮门下,传来一道柔润的女声。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