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捕捉皇帝的神情,只察觉到皇帝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死物。
并不是皇帝要让裴令之去死,而是指他看待活人丶甚至看待万事万物时,与看一株草木丶一粒石子丶一堆金银丶名贵珠玉没有任何区别。
那是纯然平静的端详与评估,不含任何情绪。
皇帝说:“不过如此。”
他品评裴令之,毫不留情。
再美丽的面孔,又如何能与故人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他拂一拂袖,倦然说道:“就到这里了。”
九重御阶上的身影隐没。
两名内侍赶上前来,对裴令之道:“公子且擡擡手,奴才们替您包扎伤口。”
後知後觉的疼痛袭来。
裴令之低头。
袖摆已经染血,地砖上滴落着很多血痕,然而这般明显的痕迹,在内侍说破之前,裴令之却一直视而不见。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更加浓重的寒冷,背心渗出薄汗,就仿佛浓郁的深渊阴影刚刚从他的头顶挪开。
裴令之不确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是对还是错,更不确定皇帝的态度。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在殿里,他面对了数个直接走向死亡的机会。
两名内侍打开药匣,替裴令之上药包扎好指尖伤口,动作轻缓极为仔细。
“我可以回去了吗?”裴令之问。
正在合拢药匣的那名内侍动作一顿,擡起头来,露出了一个非常谦恭的笑容。
“公子留步。”
熟悉的声音传来。
那名前来赐死,又被裴令之挟持的内官换了一身衣服,谦卑至极丶毫不起眼地站在许多内侍中间,共同跟随在一名相貌亲和的内官身後。
内官微微一笑,神情温和道:“圣上口谕。”
伴随着这一句话,殿内所有人又齐齐跪倒,只有那名前来传达口谕的内官依然站着,道:“圣上口谕,裴氏七郎,系出名门,德行外显,天资造化,着令文华阁拟旨,即日起主持编修典籍事宜。”
齐朝数代皇後都有主持编书,从而积攒清誉才名的经历。不管编的是诗集女诫还是佛道经典,总之在这个储妃之位虚悬,朝野上下侧目的时刻,皇帝下达这样一道口谕,其意已经昭然若揭。
恐怕这道编书的旨意传出,再过不久,只要编书的这个架子搭起来,下一道旨意便是立为储妃。
内官住了口,朝裴令之微笑说道:“公子还不谢恩?”
裴令之回过神来。
以他的才名,足够从那短短的三言两语中听出很多深意。
系出名门。
——这句话是说给南方世家听的。
编修典籍。
——典籍从何而来,自然是南方世家献上传家的典籍,裴令之才能开始汇总编修。
与豪强纯然依仗武力丶财富与土地不同,世家往往绵延更久,声名更为绵长,因为他们真正所依仗的是代代相传的经义。
所谓经术茍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皇帝要开分科考试,要拔擢寒门才俊,终归仍需以才学取士。
北方世家被僞朝摧折後元气丧尽,不得不跪伏于皇城外,拱手交出族中传家的经义典籍,以此换取残存族人的晋身之阶。
而今,南方世家再交出自家的传家经义,便算是低头让步,一步便退到了无可退处。
那名内官还等着去文华阁传旨,依旧含笑看着裴令之,似在恭喜。
于是裴令之叩谢天恩。
他走到殿门外。
一阵风平地吹来,那层薄薄的冷汗褪去了。候在殿门外的宫女朝他行一个礼,柔声说道:“奴婢是尚服局宫人,请公子随奴婢来,试一试今晚宫宴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