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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省城初印象（第1页）

一九七七年的初秋，北方的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哨音。一列绿皮火车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喷吐着浓黑的煤烟，吭哧吭哧地缓缓驶入了省城火车站。车轮与铁轨摩擦出尖锐悠长的嘶鸣，最终停靠在人声鼎沸、气味混杂的站台。

林知微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白、肘部磨损明显的蓝色棉布外套，一手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她全部家当——几件旧衣、父亲遗留的泛黄医书、周老师珍贵的笔记、银针药包，以及那本记录了她无数心得的笔记本——的旧书包，另一只手，更紧地牵着弟弟林知远。

“姐，到了吗？”林知远仰着小脸，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和难以抑制的兴奋，眼睛瞪得溜圆，好奇地打量着站台上汹涌的人流、高耸的穹顶和远处传来的、与林家村截然不同的、属于城市的喧嚣。

“到了。”林知微应了一声，声音平静，胸腔里却如同揣着一面擂动的鼓。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煤烟、人体汗味、劣质烟草和某种陌生食物气息的味道，呛得她喉咙痒。这就是省城，一个只在想象和周老师只言片语中存在的、庞大而遥远的世界。

她拉着弟弟，随着人流，像两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汇入了出站的洪流。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出空洞的回响。走出昏暗的检票口，天光骤然倾泻下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眼前的景象，让姐弟二人都有一瞬间的失语。

宽阔的广场，远处是高低错落、多数在四五层以上的楼房，灰扑扑的外墙，方方正正的窗户。无数穿着蓝色、灰色、绿色衣服的人们行色匆匆，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如同躁动的潮汐。几辆方头方脑的公共汽车喘着粗气驶过，车顶上背着巨大的煤气包，散出特殊的气味。更远处，隐约可见更高大的烟囱，正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吐着连绵不绝的浓烟。

“好……好多人啊。”林知远下意识地往姐姐身边靠了靠，小手攥得更紧了。这喧嚣、这庞杂、这扑面而来的陌生感，与林家村的静谧、泥土气息和熟人社会形成了天壤之别，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

林知微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震撼与那一丝微妙的茫然。她按照周老师信中的指引，辨认了一下方向，牵着弟弟，走向通往省医学院的公交线路站牌。她需要先去医学院报到，安顿好进修的事情，然后再想办法解决她和弟弟的落脚之处。

公交车上拥挤不堪，人与人摩肩接踵，空气污浊。林知微将弟弟护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拥挤的人潮。林知远扒着车窗，贪婪地看着窗外飞掠过的街景：琳琅满目但陈列单调的商店橱窗、挂着各种单位牌匾的大门、穿着各异却同样行色匆匆的路人……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充满了新奇的冲击。

省医学院的大门比县医院要气派许多，高大的门柱，铁艺的大门，旁边挂着白底黑字的醒目牌子。走进校园，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秋色。一栋栋苏式风格的红色或灰色教学楼庄重肃穆，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或朴素学生装、胸前别着校徽的年轻人抱着书本匆匆走过，脸上带着一种林知微熟悉的、属于求知者的专注，却又比她在县医院见到的，多了几分天之骄子的从容与自信。

这种氛围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却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里似乎格格不入的底色。她的衣着太朴素，甚至带着穷困的痕迹；她的行囊太简陋，与那些抱着崭新牛皮纸包着教材的学生形成鲜明对比；她的眼神里，有坚毅，有渴望，却少了那份似乎与生俱来的、属于城市和优越教育的底气。

报到地点在一栋老教学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负责登记的老师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面色严肃的中年女性。她接过林知微的介绍信和录取通知，仔细地看着，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站在桌前、风尘仆仆的姐弟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知微？从青州县下面的大队来的？”老师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比县医院刘干事的怀疑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壁垒。

“是的，老师。”林知微恭敬地回答。

“这是高级研修班，课程紧，要求高，学员都是各地区的尖子。”老师一边在花名册上登记，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说道，“生活上要自己尽快安排好，不能影响学习。学校不提供住宿，需要自己解决。”

她的目光在林知远身上停留了一瞬：“这是……”

“这是我弟弟，林知远。”林知微连忙解释，“他跟我一起来省城，我会安排好，绝不会影响学习。”

老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递给她一张课程表和一些注意事项，示意她可以走了。

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办公楼，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林知微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住宿，成了摆在她面前第一个、也是最紧迫的难题。她身上带的钱有限，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一个价格低廉、又能安顿下她和弟弟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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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天，林知微带着弟弟，开始了在省城寻找出租房的艰难历程。她不敢去那些看起来规整的居民区，只能沿着医学院周边的胡同、老街打听。问过几家，不是早已住满，就是租金高昂得让她咋舌。也有愿意出租的，往往是阴暗潮湿、几家共用一个厨房和自来水的杂院小屋，条件甚至不如她在林家村的土坯房，但价格依然不是她能轻易承受的。

“姐，我们……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住了？”林知远跟着姐姐走了大半天，小腿酸，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看着姐姐紧蹙的眉头和一次次被拒绝后的沉默，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林知微停下脚步，看着弟弟有些白的小脸，心中一阵酸涩。她蹲下身，整理了一下弟弟有些歪斜的衣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别担心，肯定能找到。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她在路边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供应“大众饭菜”的小食摊，买了两个玉米面窝头和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姐弟俩就站在路边，匆匆吃完了这顿简陋的午餐。林知远很懂事，没有抱怨，大口吃着窝头，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对陌生环境的不安。

下午，他们继续寻找。在一个离医学院稍远、更为破败的胡同深处，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可能的选择。那是一个大杂院里，房东自家搭出来的一间不足八平米的耳房，低矮、阴暗，只有一扇小窗对着院内，墙壁斑驳，角落里甚至能看到渗水的痕迹。屋里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别无他物。

房东是个精瘦的老太太，叼着烟袋，上下打量着他们：“就这间，一个月五块钱，水电自理，要租就租，不租拉倒。”

五块钱！这几乎是林知微带来的所有钱的十分之一！她犹豫着，看着这间甚至比不上林家柴房的陋室。

“姐……”林知远轻轻拉了她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渴望，他太需要一个能躺下休息的地方了。

林知微咬了咬牙。她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们租了。”她掏出钱，数出五块，递了过去。老太太接过钱，嘟囔了一句“乡下人就是事多”，扔给她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当晚，姐弟俩就住进了这间小屋。林知微用带来的旧布简单擦洗了床板，铺上自带的被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没有电灯，只有一盏他们自带的、光线昏黄的小煤油灯。

林知远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虽然疲惫，却因为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而有些睡不着。“姐，省城……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他小声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知微正就着煤油灯的光，仔细看着那张课程表，闻言抬起头，看着弟弟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稚嫩的脸庞。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胳膊。

就在这时，院外不知哪户人家，传来了一阵模糊却清晰的广播声，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字正腔圆的播音腔：

“…………中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将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面向广大工人、农民、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招生…………”

广播里的声音，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又像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猛地炸响在林知微的耳畔！

恢复高考？！

她的手猛地一抖，那张薄薄的课程表飘落在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十年！停止了十年的高考！竟然……恢复了？！

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扑到那扇小窗前，极力向外望去，试图捕捉那广播声的来源，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窗外只有大杂院黑黢黢的轮廓和零星几点灯火，广播声已经停止，但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脑海，激起了滔天巨浪。

知识改变命运！这是她前世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是她今生即便身处绝境也从未放弃的坚持。她拥有着越时代的学识，却苦于没有一张被官方认可的、通往更高平台的“身份证”！而现在，这扇紧闭了十年的大门，竟然在她抵达省城的第一天，向她、向无数被时代耽误的青年，豁然敞开了！

林知远也被姐姐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坐起身，茫然地问：“姐，怎么了？广播里说什么了？”

林知微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稀薄的月光和院内昏暗的光线，脸上的表情在煤油灯跳动的阴影里明灭不定。她看着弟弟懵懂却清澈的眼睛，胸腔里澎湃的激情与巨大的压力交织碰撞。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知远，广播里说……国家恢复高考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可以去考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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