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守感受到了那道视线。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崔霖脸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
崔霖却吓得几乎要窒息,避开视线后依然心脏狂跳,冷汗浸透后背。
这一天的混乱仿佛延续到了晚上。
虞守有一周没回过那个“家”了,也有意不去想那些糟烂事。就在他几乎要忘记的时候,那些纠缠不休的暴力和压抑,又钻进了他不安稳的梦境。
梦里是醺醺的吼叫,是东西被砸碎的刺耳声响,是一张因暴怒而扭曲、向他挥来的巴掌。是枪声,是浇了他满身滚烫的热血……
他猛地一颤,惊醒过来。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淋漓。
刚喘匀了气,一抬眼,又撞见门口一道模糊的身影,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怎么醒了?”门口的身影动了,是明浔的声音,温润好听。他按亮墙上的开关,老式日光灯管闪烁两下,“是因为学校的事,还是……”
虞守没说话,只是睁大眼睛,呼吸急促、满头冷汗地看着他。
系统的提示音在明浔脑中响起:“宿主,虞守有严重创伤应激障碍,伴随结巴与频繁噩梦,内容涉及生父死亡与养父暴力……”
明洵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拍了拍虞守僵硬的肩膀。
他并不擅长安抚小孩儿,虞守更不习惯于被安抚,他拍一下,虞守的眼睛反而睁得更大一点。
“睡吧。”明浔有点无奈地说。
虞守听话地拉了拉被子,闭上眼,低垂的睫毛依然不安地颤动着。
明浔去关了灯,又在床边坐下,再说了声“睡吧。”
安静中,他嘀咕了声“怎么唱来着”,又出去了一趟向黑猫确认,才用非常不熟练的语调,拍着虞守的肩膀哼起一首儿歌:“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他的人生被父母的死亡、自己的死亡割裂成一段段,睡前的儿歌,在记忆里那样遥远,感觉已经是上上辈子的事了。就算问过了系统,他也就记住了这么一句,反复而枯燥地吟唱着。
虞守紧绷的身体,在这荒腔走板的调子里,竟然一点点松懈下来。
等虞守呼吸渐匀,明浔也没起身,只是放轻了声音:“放心吧小孩儿,我今晚就在这儿陪你了。”
他说到做到,果然就在虞守旁边睡下。
虞守睡得并不熟,而且他很快发现,这个做事看似游刃有余的大人,他的睡眠很浅,比自己还浅。
虞守好几次察觉到翻身的震动,还有几次,明浔甚至直接下了床。尽管他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虞守还是会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到那些动静。
他听着明浔时不时起来一趟,还一次又一次帮他把踢开的被子往上拉。
虞守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一个晚上可以这么长。
他醒了睡,睡了醒,只觉那个人在黑暗里来来去去,仿佛整夜无眠。
天亮前夜色最深的时候,虞守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想出去放水。手刚碰到冰凉的卧室门把手,他一个激灵,倏地清醒了。
为免惊扰明浔,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又慢又轻,像只猫一样,缓缓地推开一条门缝——
明浔果然在客厅里。
客厅没开灯,朦胧的路灯透过碎花窗帘,勾勒出青年高瘦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式睡衣,微光照亮了他一截泛着冷光的脖颈和半边脸。
微卷的头发半遮住眉眼,整个人靠窗站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着身后的窗棱,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小巧的黑色翻盖手机,正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按着,可能是在玩贪吃蛇。
虞守屏住呼吸,指尖勾着门把手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房门被无声无息地合上,才重新穿上拖鞋。
天光大亮,虞守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观察对面低头吃早餐的明浔。
对方纤长的睫毛下面,遮着层淡淡的雾一般的灰青。
他记起来,那天在土坡上偷偷观察时,明浔的脸色就是这样,大概是长期睡眠不佳的缘故。可明浔看着又很年轻,眼下没有一丝细纹,笑起来时眼尾也平顺干净,不见岁月痕迹。
虞守估摸了一下,明浔该和学校里那位刚毕业的语文老师年纪相仿。语文老师上课充满活力,嗓门洪亮,眉眼带笑。明浔身上却有一种不同于那个年纪的倦怠和老成。既严肃又温柔,既亲切又陌生。
“怎么了?”明浔突然抬眼,冷不防发问,“我脸上有东西?”
他的感官好敏锐……虞守心里一惊,赶忙把脑袋埋进粥碗里,装得若无其事。
黑猫忽然“噌”地跳上餐桌,明浔被分走神,忙伸手去挡,免得这不知轻重的纸糊金手指糟蹋了早餐。
黑猫的尾巴绕着爪子打圈,异常兴奋:“宿主!都说晚上是人类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你整晚守着做噩梦的虞守,还给他唱儿歌、掖被子,他现在肯定很感动,感化效果绝对棒呆了!”
“我还没那么高尚。”明浔在心里婉拒系统送的高帽,幽幽打个呵欠,“本来就睡不着,打发时间罢了。”
黑猫摇着尾巴晃晃悠悠地走开,心说,打发时间还要搜肠刮肚找幼儿园听过的儿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