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
越离将他的手拦下,顶着探究的目光笑了笑:“不打紧,明日便消了。”
两人在哗然声中侧目,魏王身后跟着覆带落辫的楚覃与卸甲而来的陈修枚。
殿中上下皆为右衽,唯独楚覃左衽加身,装奇异,且他一派气宇轩昂,毫无自觉,倒令众人一时不好下嘴,静观其变。
楚燎见到他这身打扮,眼圈瞬间红了,那是楚国武士的服饰,据战功而授带,入伍之人配草木纹饰,凤纹乃国君天授,与楚覃年纪相当而授凤纹之人,历代上数也只有一位高祖成王。
楚覃一眼便认出了他,百忙之中朝他安抚一笑,视线略过端坐在楚燎身后的越离。
众人起身执君臣礼,魏王说了几句吉祥话,开席放宴,食物香气雾腾腾渐次而入。
楚覃较之几年前,身上的威压越明显了,因此他以三军之帅的身份步入殿中,稍退陈修枚两步,也无人将他认作小兵小卒。
他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来揉楚燎的脑袋,脸上冷峻的线条柔和不少,笑得真了几分:“世鸣长高了,像个大小伙子那般俊俏了,见到我没有马上哭鼻子,更是长进了!”
楚燎经不起夸,险些眼泪就要浇下来,侍人摆上杯盏的清脆声将他惊醒,他抹了一把眼睛,仰脸笑道:“王兄也长高了,爹娘可好,萧姐姐可好,你可有想我?”
来之前楚覃已受封太子,原本太子之位摆明了是楚燎的,楚燎质魏后,楚景王想将文质彬彬的公子弈立为太子,无奈楚国向来以战功立国,楚覃横扫东南一片,战功显赫,景王无奈之下,只能立他为太子,以图安国。
这些都没必要跟楚燎说,楚覃看着他澄澈的眼眸,朗笑道:“他们都好,都很想你,母后还说等你回去,要带你去看给你新建的寝宫。”
楚覃的瞳孔居上,瞳下留白,看人时总带上几分不怒自威的冷意,但他若是垂下眼睑注视谁,便仿佛眼前只有这一人,其余都不足入眼。
他哄好楚燎,抬眼望来,越离手心的汗冒个不停,一时失语。
好在此处殿上,他们也不便多说,楚覃只匆匆一瞥,便转身应付魏王去了。
越离在膝间蹭了蹭掌心,魏淮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望向楚覃。
魏明冲感伤的楚燎眨了眨眼,两人相视一笑。
霓裳羽衣的乐师手持铜槌长棒,大殿两旁的编钟声声清越,此起彼和,又引琴瑟入音,扬而不扰,宛如身置虚谷,鹿鸣呦呦,风摇草露,沁人心脾。
三巡酒后,典客长举爵而问:“将军远助而来,实属不易,不知此次渡过汉水,可有异象?”
楚燎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迷离,他也与魏明偷喝过酒,但没今日醉得这般快。
他迷迷糊糊望向典客长的高颧窄面,小小地哼了一声。
彼时周昭王南征伐楚,以为乡野小民不足为惧,大败而归,并不服气,于是派祭公辛伯率大军再伐。
谁知楚地江流河广,天气变幻不定,野兽凶悍,相传渡汉水之时阴风骤起,路遇巨犀以为凶兆,果然丧六师于汉水,悻悻而归。
周昭王心有不甘,昭王末年举国之力亲征荆楚,全军覆没,连昭王本人也并未幸免于难,周人讳言此事,只含糊道“南巡不返”。
三渡汉水,终于身死汉水,自那之后,大周王道衰微,荆楚名震中原王朝,人所恶之。
楚燎烦躁心道:都死几百年了,你来当什么孙子兴师问罪!
身后伸来一只手按下酒杯,越离轻声道:“公子,不可尽兴贪杯。”
他第一次能正大光明地喝酒,难免得意忘形,当下舔了舔唇角,依言放杯。
“大人此言差矣,”楚覃面上带笑,眸中却丝毫不见热气,仿佛林间凶兽的嗜血冷瞳,锋芒毕露:“汉水乃一方神灵,阴风只扫强盗劫匪,心无邪念之人皆能平安渡江,何来异象之说?”
一干老臣脸色姹紫嫣红,楚覃自顾自道:“若有机会,诚邀诸位大人同渡汉水,一探便知。”
越离微微抿唇,轻舒一口气。
魏王手握玉樽,身后的铜熏香烟袅袅,神色莫辨。
楚覃并未到此为止,他行至殿中,请身道:“臣不才,闻得大王殿中钟声越越,魏乐泠泠大雅,想来楚魏两地分隔,诸君未闻楚音,愿献之。”
魏王放下酒樽,仰身后靠,饶有兴趣道:“但请无妨。”
殿中奏乐齐喑,楚覃走到一侧编钟,接过乐师递来的小槌,在手中掂了掂。
乐师将铜棒递与,他轻声拒过,一手背在身后,举起铜槌,猛然落下——
“荆——”
这一声猛力,将上涌的醉意一槌捣散,举座皆惊。
待余音悠悠逸去,他时而振臂时而屈步,不紧不慢在两架编钟前来回落槌,往往前韵未散而后鸣追至,没有琴瑟丝竹作乐,难填空白单薄,但他回环往复,独金之鸣渐成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