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他什么也看不到,弓背伏身,几乎与马脖子贴在一起,闻到一点久违的草木气息。
他记得先生说的话,自西南破口,直奔十五里长直之地,拐入左驰道。
第一道关隘已破,靠的不是他屠兴,而是所有葬身敌营的战士。
可他还是赢了,只要他赢到底,北屈军民就能一起赢。
屠兴非但不难过,还觉得很痛快。他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仿佛他生下来,蝇营狗苟地忍受那些琐碎的生平,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爹说他天生缺心少肺,六亲缘浅,是个建功立业的好苗子。
从小爱粘着他的小弟夭折时,他没掉一滴眼泪,他娘撒手后,他也不见悲容,最后他亲手埋了他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把家里的铺面一卖,清清净净地参军去了。
他爹平生最爱把士人挂在嘴边,可惜他没那个天分,玩心又重,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模像样的先生。
“这些士人动动嘴皮,就有金银送来,一下笔,就比千军更凶,若能做个读书的,就不必参军了。”他爹说这话时,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遗憾,手下的刀一点不慢,很快剔出一张张猪皮来。
“要自己动手杀的,命最贱。”
他没说是被杀的,还是杀人的。或许也没什么差别。
他爹是个屠户,生意好的时候一周杀三次猪。
清晨时猪和人都还没醒,他爹就把挑好的猪拽出圈来,在越猛烈的哼唧声中手起刀落,端过早就备好的铜盆接住猪脖子里漏下的血,等接了满满一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爹就拿出陶碗在盆里一舀,捻起盐碎扔到碗里,一边在围腰上擦手,一边将碗里温热的猪血灌肚。
一碗生血下去,这一天就算是开始了,屠兴捧过碗,嗅了嗅碗里的腥味,又看了眼石板上被开膛破肚的猪,明白了死的形状和味道。
他爹与城中人不大像,他娘是个哑巴,屠兴爱笑,却没怎么在他们脸上看到过笑影。
爹与娘之间隔了一条深河,屠兴长大后,这条深河也没被填上。
一直到他娘回光返照时,屠兴才知道他娘原来不是哑巴。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娘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也没能听懂他娘在说什么,那口型圆而小,声调也缠缠绕绕,言有尽而意无穷似的,给人一种还有话要说的错觉,但确实没有下一句了。
与身边所有人的话音都不一样,屠兴只听了一遍,却要记一辈子。
他爹神情平静地听完她的话,握了握她的手,说:“走吧,忘了吧。”
于是屠兴看见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漾开水纹,竟是个苦苦的笑。
她的目光游移到他呆滞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就熄灭了目光,相去甚远了。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那目光中的含义。
后来他去参军,才现他爹参过军,行伍之间的痕迹一旦扎根,便会在余生不时显形。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没问他爹,娘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名的,他就是不想问。
他对这个女人陌生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他心比天大,那一刻却齿关打颤,冻得手脚冰凉。
戍文先生进城时,他一眼就在人潮里捉住他。
弱不禁风,气定神闲,一人可挡千军,那就是他爹说的士人模样。
在某个退敌后的夜晚,他知晓先生在值守,赶上城头,先生已靠坐在墙边,抱着草人的撑棍倦下了。
屠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想要帮他立起撑棍,好让他睡得踏实些。
不料在他的梦呓中听到陌生而熟悉的话音。
“呼……”
他瘫倒在地,又一个黎明从天边姗姗来迟。
战马在半途累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昨日抵达上饶,上饶城中将领面面相觑,将求援的消息四面递出,便再无后续。
屠兴坐不住,他揣了干粮和水继续上路,昼夜不停,上饶无兵,他就去龙门求。
赵军被他们夜袭,这两日必定大肆攻城,若是北屈被攻下,那他的奔走有何意义?
他拔出木塞,把水浇在头脸上,正准备撑地爬起,忽闻地面沙石颤动,他赶紧俯帖耳,眼前的虫蚁纷纷退走。
屠兴大喜过望,再顾不得水囊饭袋拔腿就往远处奔去。
这动静可不是千百人的队伍能虚张的,起码得要上万人,才能有震天撼地的行军气势。
他形容狼狈,远远看去就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子,高喊着“援军来救”冲到大军阵前,很快被拔剑的步兵架住。
“快!北屈被围困多日,我两日前星夜奔驰,终于碰上援……”
屠兴被多日的渴求冲昏了头,忙不迭冲上前来,视线在一束束冰冷的注视中顺杆而上,看清了迎风招展的军旗上,赫然是个“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