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皮肤仿佛朽而不腐的树皮,为祂嶙峋的面部横增怖色,分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直消看上一眼,便令人心中陡生敬畏与不快。
难怪历代能通天晓地的大巫都索隐避居……
祂头顶雕刻的木冠似是某种上古异兽,楚燎压根不曾见过,也不敢再看第二眼,忙单膝跪下拱手道:“俗子楚燎见过大陵巫,此番叨扰不胜汗颜,但求大陵巫为我驱魔散邪。”
楚穆王再往上的一两百年间,楚巫与楚王仍是可同日而语的地位,随着历代楚王越旺盛的野心,楚巫逐渐沦为王权的附庸,如今豢养在王宫中的巫已算不得大巫,而是改头换面的巫官。
楚覃一路派人将大陵巫“请”来,祂自是不悦,楚燎的言行举止比楚王真诚恭敬得多,祂稍一颔,算作答过。
“大巫,何时开坛设幡?”楚覃躬身问道。
大陵巫盘腿坐在燃起草木的火堆旁,探手捞出之前丢进去的龟甲。
龟甲上的裂纹常人难以辨认,祂一眼扫过,竟有须臾凝滞,偏头盯过楚燎,直把楚燎看得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方用苍老而低回的声音宣布:“还有一个时辰,在阴阳交界之际……就在这儿等。”
祂的视线并未从楚燎脸上撤开。
阴阳交界之际……楚燎捏住颤抖的手指,偏头避开祂的目光站起身来。
他立在星图中央极目眺去,金乌西沉,将大片浓云镶出夺目金边,林海浩荡,偶有轻浅人烟,渺若沧海一粟。
这偌大世间,能容得下两个楚燎吗?
如果注定只能择其一,他又凭什么是该消失的那个?
他才是众人期盼的楚燎,他才是楚世鸣千方百计想要淬炼出的公子燎,他才是……能为越离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他理应是众望所归。
过去的,就让他消失好了。
屈彦站在坛外,盘腿坐在星图中的楚燎在夕光残照里,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只要他的头疾好了,就能恢复成以前的性情吗?
楚覃负手走下天台,对大巫的冷言冷语有些不满,眼看开坛在即,他按下没有作。
屈彦愣怔的目光从楚燎身上落到楚覃的神色间,那副风雨欲来的阴沉模样,他见过不只一次,甚至在楚燎眉目间见过如出一辙的……
他如遭雷击,种种画面浮现眼前——
楚燎弯弓搭箭欲射杀那名叫魏闾的落魄将领时,他撞破水鬼般的楚燎夜半欲刺杀熟睡的越离时,以及回楚后他神色变幻间流露出的森冷肃杀……
稳重的杀意与沉潜的阴冷,都是楚覃无法伪饰的底色。
而他竟在楚燎身上见到了,无怪乎他觉得今非昔比判若两人……
尚未长成的楚燎曾数次说过,要成为楚覃这般横扫一方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可是举国上下只有一个楚覃。
也只有一个楚燎。
一个人要如何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后知后觉的楚燎将先知先觉的自我推入冰湖,谁知那人竟僵而不死?
在屈彦复杂的目光里,最后一缕余晖从楚燎的肩头宕去,没入八荒之外的山冈。
大陵巫早已着人将烧成灰的兰芳杜衡围着天台洒下,不知祂往香灰里掺了什么,风过扬尘,半点不扰香灰。
天光没了火源,雾杳杳地暗下夜幕,天台上幽暗丛生。
举着火把的甲士远远围在天台之外,一碗腐苦气重极的汤药端上,所过之处连楚覃也变了脸色,伸手挥了挥鼻尖。
楚燎面不改色将汤药喝下,堪堪一抬头,尖利的指尖便扎入他眉心。
血色顺着他眉心滑下,从鼻梁逸至峰尖,轻巧摔入他身下的星宿。
大陵巫将身上鸟羽制成的长袍摘下,拢在暗自忧心的楚燎肩头。
他决不能……决不能让楚覃现。
“卅!”
楚燎在大陵巫的尖啸下悚然一惊,心神稍散。
远处投林的倦鸟被惊飞,扑棱棱朝此处振翅而来,山风乍起。
“巫——”
大陵巫身形似鸟,喉中音变,撤步面朝东方——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归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南方——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来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西方——
“流沙千里,五谷不生!归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北方——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来兮!”
两只乌鸦一左一右落在楚燎肩头,他在大陵巫的回魂吟里失魂落魄,全然没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