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依提过一盏灯,上前几步,靠近了罗养青。她把宫灯举高了,但注意着距离,没有触碰到他脸颊。不过对方还是退了两步,冷了脸,好像随时会拔剑斩断这令人不喜的灯盏。
脾气好坏,她想。
融融光晕下,两人都将对方的脸瞧得很清楚。罗养青甚至能看清面前贵女脸上细小的绒毛,她长得与北地人赏识的女郎模样很不同,杏眸盛着秋水,容光艳艳,像是那种过于娇气而在北地很难存活的芙蕖。
罗养青古井无波的面色下,心绪暗涌。
他看不懂薛时依的举动。
不是说京中贵女以谦为美,十分讲究礼数吗,为何这位女郎却如此直白地盯着他,叫人不知所措。
今日初见也是,她见了他那副潦倒模样竟不显愠色,反倒执着地把他带回了府。
他本欲沉心与薛时依对峙,却渐渐有些按捺不住。
薄暮寂然,几只流萤在院子里悠悠飞过,拖着点点辉光。罗养青动了动唇,正要开口,却见她忽地放低了灯盏。
柔和的光晕,往下坠去。
薛时依吸了吸鼻子,唉了一声。眼眶涌上阵阵热意,她捏着袖口,把眼泪擦了。
这不是故人。
故人已不存于世。
虽然真的很像,多仔细看一会儿,肯定能发觉眉眼间细微的不同。这话说得有些可笑,都这么多年了,她当然不能把罗子忆的模样还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薛时依能直觉出,眼前的郎君与回忆里的人不一样,子忆哥哥温润如暖玉,是一介心怀慈悲的文弱书生,望向众生时,眼里都是宽容。
而眼前人眉眼锋利,对视时只觉朔风凛冽,含着疆场将士才有的杀伐之气。
她因这眉眼想起许多旧事,心里堵得不好受,突然好想在晚膳上吃两壶酒,但是娘亲多半不会准予。
薛时依沉默一会儿,出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罗养青又没答,只是谨慎地瞧着她。
但这回真不能怪他,实在是面前的贵女太不按常理出牌,她对着他掉眼泪,真叫他茫然极了。他在军营里时确实是声名远扬的好看,却没见过谁对着他的脸感动成这样。
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薛时依已经平复了情绪,不在意他的冷漠,“我知道你不想做护卫,这件事可以慢慢解决,但是你现在不能再呕气了,先随我去用晚膳。”
她不打算继续呆在这院子里等她爹了,准备直接将人带过去。
薛时依说走就走,提着灯转身离去,淡紫襦裙裙角旋起褶皱,又如莲绽开。罗青养站在她身后,又想起她今日翻身上马的果断,犹豫片刻,跟了过去。
见地上修长的影不近不远地随着,薛时依弯了弯唇,没有回头。
*
薛雍阳回府时,晚膳已经开始了,压根没等他。
有人把他的叮嘱当耳旁风。
他气笑了,快步往偏厅走,哼着小曲儿去兴师问罪,却在偏厅门口遇到正好从里头走出来的薛时依。
他一挑眉,她就知道他狗嘴里指定吐不出象牙,抬手就止住薛雍阳的话头。
“可不是我不等你,是爹爹不等你。”
薛时依侧过身,让他自己瞧瞧里面的景况。
只见灯火通明的偏厅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了一桌却无人动筷。薛夫人以罗帕掩面,温柔地看着中央的两人,而平日在官场上铁面无私的薛爹少见地热了眼眶,慈爱地询问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郎。
被围在中间的罗养青一改先前的冷漠,使劲朝薛时依递着眼神。是她把他带到这儿的,这满屋子的人他只认识她一个,而他也实在也应付不来当朝宰相的殷殷关切。
今日莫非中了邪,一个两个的,明明从未见过,怎么见了他都要掉眼泪?
薛雍阳看清那少年的模样时愣住,倒吸一口凉气,忙问薛时依,“这是谁?”
“是你给我请的护卫啊,”她笑了笑,又体贴地答出更多,“你是不是一晃眼也认错了?但他可不是子忆哥哥。”
罗子忆已经不在了,没有重生,没有转世。
她语气低了些,鸦睫微垂,心情没有看起来那么好,不,其实差得要命。
“他只是长得像。”
不过长得像也足够安慰人心,能让爹舒心些,薛时依觉得挺好的。
薛雍阳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眼神柔和。
屋中央的罗养青习武多年,耳清目明,一瞬便捕捉到了罗子忆三字。
堂哥的名字?
他顿了顿,再望向薛家人时,隐约了然这一切的原委。
耳边又传来薛爹的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对方眼里满是怀念,又夹杂着些更复杂的情绪,“可是白南罗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