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息怒……小殿下年幼,不解世事,天真烂漫……或许,或许只是今日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触景生情……”他拼命搜刮着理由,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尚服局似乎送来一批新制的宫灯,其中有一盏‘月宫蟠蟾’灯,做得极为精巧,月轮是用西域透光白玉所制,点起灯来,莹润如真月……不如,不如取来给小殿下把玩?也算是……全了殿下思月之心?”
这话说得勉强,近乎谄媚,但在当下,却不失为一个转移注意、缓和局面的办法。至少,给皇帝一个不继续追究“摘月”狂言的理由——孩子嘛,可能是想要个月亮形状的灯。
李世民沉默着,目光依旧胶着在李承乾的背影上。那孩子抱着木马,小肩膀一动不动,仿佛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良久,就在长孙皇后以为丈夫要拂袖而去,或者有更严厉的处置时,李世民缓缓站直了身体。他高大的身影在廊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着那个小小的、不肯回头的孩子。
“准。”一个字,从李世民喉间吐出,听不出喜怒。
他不再看李承乾,转身,对长孙皇后道:“皇后好生教导。”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说罢,迈步便走,步伐依旧沉稳,但熟悉他性情的王德却能看出,那步伐比来时快了些许,透着一股压抑的燥意。
“恭送陛下。”长孙皇后连忙行礼,宫人们伏地不敢动。
直到李世民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那股无形的沉重威压才稍稍散去。长孙皇后松了口气,却觉得身心俱疲。她走到李承乾身边,蹲下,想要将他搂进怀里,柔声说些什么。
李承乾却在她碰到之前,自己站了起来,手里还抱着那个木马。他抬起头,看向母亲,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执拗和尖刻,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带着点调皮的模样,只是眼神有些空茫,似乎望着某个远处。
“母后,”他忽然问,声音恢复了孩童的软糯,“那个月亮灯,真的有白玉做的月亮吗?会比天上的还亮吗?”
长孙皇后心中一酸,又是一紧。这孩子,到底是真的想要个玩具,还是……她勉强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跑乱的衣襟:“嗯,王公公既说了,想必是极好看的。母后这就让人去取来,给承乾玩,好不好?”
“好呀!”李承乾笑了,眼睛弯弯,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生。
很快,那盏“月宫蟠蟾”灯被小心翼翼地取来了。果然精巧绝伦,白玉雕琢的圆月作为灯罩主体,薄如蝉翼,莹莹生光,内里烛火一点,便透出温润皎洁的光芒,灯座上是桂树玉兔的镂空雕刻,栩栩如生。
宫人们啧啧称赞,试图烘托出喜庆的气氛。
李承乾接过灯,左右看了看,用手指戳了戳那白玉月轮,又凑近看了看里面跳动的烛火。然后,他抬起头,对着长孙皇后,再次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谢谢母后!这个‘月亮’,我很喜欢!”
他抱着灯,跑到廊下光亮处,自顾自地玩了起来,时不时出咯咯的笑声,似乎真的被这精巧的玩意儿取悦了。
长孙皇后看着儿子天真玩耍的样子,又想起方才他对陛下说的那些话,心头那团忧虑的阴云,却怎么也散不开。她挥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贴身的在远处伺候。
夕阳西斜,廊下的光影被拉长。李承乾玩累了,抱着那盏白玉月亮灯,靠在母亲身边,眼皮开始打架。
就在他将睡未睡、意识朦胧之际,灵魂深处,那枚沉寂了三年多的混沌珠,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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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实质的震动,而是一种“存在感”的陡然清晰。如同深埋地底的泉眼,被某种情绪或事件轻轻叩击,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丝极淡、极混沌、仿佛包容万物又混淆一切的气息,从珠子内部泄露出来,瞬息间流遍李承乾的四肢百骸,又悄然隐没。
没有任何外在的异象。李承乾只是睡得更沉了些,小脸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无比恬静。
抱着他的长孙皇后,隐约觉得怀中的孩子似乎比平时更沉了一点点,体温也似乎更暖融了些,但仔细感知,又仿佛是错觉。
只有李承乾自己,在沉入黑甜梦乡的前一瞬,模糊地“感觉”到,体内似乎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暖洋洋的,很舒服。像是有了一道无形的、温厚的屏障,将他与外界某种令他隐隐不安的“注视”或“压力”,轻轻隔开了些许。
他无意识地咂咂嘴,在梦里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将怀里的白玉月亮灯搂得更紧。
灯内,烛火安静地燃烧着,透过白玉,散出柔和皎洁、却终究属于人间灯火的光晕。
廊外,真正的月亮,已悄然爬上深蓝的夜空,清冷,遥远,亘古不变地俯瞰着这座帝王宫阙,以及其中刚刚掀起又暂时平息的、微不足道的波澜。
混沌珠的第一次微弱异动,无人知晓。
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即便埋得再深,也终将在适当的时机,破土而出。
东宫“混世魔王”的名头,自此,似乎又多了一层宫人们私下窃语时,愈复杂的意味。而皇帝陛下对嫡长子那深沉的注视里,审视与探究的份量,显然又加重了几分。
这大唐的贞观朝,因一个孩子的“童言”,悄然泛起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涟漪。未来的水波之下,又将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与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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