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绥又叫一声:大公。
秦灼替秦寄掖好被褥,站起身,走到郑绥面前,扑通跪倒。
郑绥忙跪倒搀扶他,却被一股力量牢牢抗住。秦灼紧紧把着他双手,脸几乎埋在胸前,叫道:郑郎。许久,他哽咽道:郑郎啊。
郑绥明白了。
他搀扶父亲一样,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想倒碗热茶,一摸桌上茶壶已冷。他从秦灼面前蹲下,握住那打颤的双手。这一刻,他眼前却是临行之前,萧玠始终牵连他的手指。那样神智不清的托付。
郑绥哑声道:父子连心,大公的苦处,殿下明白的。
清晨,郑绥的马蹄远离王城时,一缕阳光入窗,将金辉洒在秦寄脸上。秦灼抬头,在近乎眼盲的强光里站起,直直走向外殿的光明神大像。他没有定很久,只一会,便抓起香案上的匕,拔出一线寒芒。
***
萧玠睁开眼睛,依旧是冰天雪地,在风中,他听到身躯出枝叶的簌簌摇动声。
第七次。
他这么想着,静静等候。果不其然,不多时,他再次感受到山体的剧烈震动。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里,他听到土石崩落的声音。
夜空底,悬崖上,一人一马飞奔而来。踩踏之声渐近,整座山崖如同热汤溉堆雪,渐渐震颤,渐渐破裂,在马蹄高跃的一瞬彻底坍塌。
那人跌落悬崖之前,萧玠如有预判地,冲那个极坠落的黑影张开手臂。
巨大的坠地声中,响起骨骼碎裂之声。
萧玠感觉自己被砸成肉泥,全身的鲜血涌出,流满雪地。他的血流出身体又灌回身体,像重新变成胎儿,浮在血腥味的羊水当中。那血光闪烁着金色光辉,跟随鹅毛大雪,一股一股涌入他鼻腔口腔。脱胎十六年的萧玠早已退化掉洑水的本事,在这生命的血海里,他大声呛咳起来。
他吐出口什么,一瞬间,像有一拳往他心口一砸,砸得他浑身一弹,从冰天雪地的异世弹回春暖花开的人世。
萧玠在睁开眼睛前,先听到满世界嗡嗡作响的声音:杯盘撞翻声、拊掌声、脚步声、大笑大哭声,有人口齿不清地急声喊道,太子醒了请郑先生,快请郑先生,太子醒了!
萧玠茫然睁着眼,好久,才从一团强光中看清一个人斑白的两鬓,和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喃喃、无声地说,阿爹,别哭。
***
二月中,南秦医者郑挽青入京。月底,皇太子苏醒,可进水米。
萧玠醒后便要拜谢郑挽青,郑挽青拦住他,道:殿下,是有人拿血救了你。
萧玠垂,看向腕间铜钱红线,泪落潸然。
待萧玠睡下,郑挽青走到纱橱外,萧恒正在等候。见他来,萧恒不作他言,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萧恒此举堪称惊世骇俗。郑挽青却如同意料之中,自己避到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搀扶。
萧恒扶膝站起,躬身道:先生医术精湛,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郑挽青淡淡道:受人所托而已。
萧恒默然片刻,方问:秦公好吗?
郑挽青对他们的内情多少知晓,道:陛下若有心肝,也不该问出这句话。
萧恒静了一会,道:阿玠既已转好,请先生转告,别叫他太忧心。也请先生多看顾,他胃里和腿上的症候再不保养,再上年纪,要受罪。
郑挽青道:陛下放心,公夫人虽是一地之主,却也体贴冷热。何况有少公在膝下尽孝,大王为此天伦之乐,也会善自珍重。
萧恒点点头:那就好。
郑挽青看了他一会,纯然奇怪:我听闻昔年故事,原以为梁皇帝割舍如同剜疮,如今一见,却是早入膏肓。真论起来,倒是大王比你要强一些。就算陛下你当年壮士断腕,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益处?
萧恒静了一会,说:先生也说了,他现在,比我强。
郑挽青从怀中取出一封纸笺,道:每逢上元,大王都要新手做一盏灯。据镇国将军所说,今年没做完便吃得大醉,这是醉中作的。陈将军托我转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