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问:如今许仲纪伏法,鹏英还有什么疑虑?
臣说不清,崔鲲道,但臣心里很不安。
这种不安更像一种直觉,不属于证据链的任何一环,但往往比任何证据都更逼近真相。
真相真的到细柳营为止吗?
萧玠望向左卫队伍,不解道:我还是不明白,许仲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些和阿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崔鲲极目远望。山陵之间,红橙黄紫的辉光闪烁变幻,树影幽幽生烟,如同万千鬼穴。她轻声道:殿下记不记得,臣去年殿试时的回答。
萧玠颔,罔民者,君也。
臣所批者,并非当今陛下,甚至不是历代天子。崔鲲说,臣要批的,是和天子盘根错节的利益方,包括股肱,包括外戚,也包括忠心耿耿的帝党。
萧玠仍有些不明白,忠君,难道不对吗?
崔鲲反问:殿下觉得,许仲纪对陛下不忠吗?
萧玠一时无言,崔鲲继续道:对上的忠诚,并不妨碍对下欺凌。帝党与陛下一荣俱荣,忠于陛下,是对富贵荣华的维系;同样,盘剥百姓,也是对富贵荣华的夺取。忠君者,未必是好官。
她声音沉重:潮州本是龙兴之地,如今反成了万恶之源。殿下以为,他们借的谁的势?若无陛下信重,潮州诸吏会声名煊赫至此,会有这么多地方官员献媚贿赂吗?更可怕的是,陛下尚修身自持,他的麾下已经纷纷变节了。
她叹口气:殿下,朝廷的腐朽甚至不需要昏君,只要有一个君主坐在那里,就够了。
萧玠问:那陛下究竟要怎么做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要他自己杀了自己,自己废掉自己吗?
崔鲲扭头看他。
萧玠后退一步,一股热气心跳般从胸口砰砰乱撞。他遏不住颤声叫道:鹏英,那是我爹!
崔鲲笑一笑:臣并不知道要怎么做,而且凭臣一己之力,更难做成什么事。更何况,无陛下之改革科举,绝无臣之立锥之地。天下女子,苦不能学久矣。
陛下,是臣的恩人。
晚风中,崔鲲衣袍鼓动。霞光映在她脸侧,敷在她颊上一层胭脂般的柔和。崔鲲在这时,再次变回闺中那个小字燕微的女孩。萧玠也是在这一刻参透造化大冶的真相,乳燕本就是鹏鸟的雏形,她生来就是扶摇直上的崔鹏英。
萧玠看着她微扬的侧脸,说:不。
崔鲲有些讶然。
她不知道,萧玠在这时想起的,居然是父亲面对阳陵的沉默。
每年春冬,萧恒都要带萧玠去恭让皇后陵前拜祭。春天是她的生日,冬天是她的忌日。春天父亲在她坟室外手植椒树,冬天父亲清扫残雪如同清扫残英。最初萧玠跟随,心中并非毫无怨怼。他误将父亲的无言解读成一往情深。
父亲替汤后清扫墓室,摆好香灯香烛,站在一旁,叫萧玠过来磕头。萧玠心中感到一阵屈辱。这个女人占据他父亲之妻和自己之母的双重位置,而有分无名的那个人,却只能作为政敌远处他方、死生无缘。他在那一刻无比痛恨父亲,痛恨他的辜负,痛恨他面对这女人坟墓的沉重伤痛。他沉默而痛恨地,看父亲折下一枝椒花,掌在手中。
父亲说,我没有和你讲过她的事。
恭让皇后是陛下的妻子,是臣的尊长。萧玠说。妄议尊长,是无礼。陛下没有讲,臣也不该听。
萧玠听到父亲重重叹口气,说,阿玠,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女试吗?
那个暮春的清晨,萧玠在汤皇后陵前,听到一段有关于己、但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那故事以自己幼时的虎祸为因缘,灵魂却是一个女人的悲剧。他看父亲拨开衣领,露出颈侧,那金钗刺穿的伤疤在十数年后犹未消褪。她用生命做出的錾记在父亲良心上此生此世都无法消褪。
她是男人政治斗争的牺牲,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刺客。她用一根钗钿做出全部女人惊天动地的报复。
哪怕汤玉壶没有觉悟,她个人的鲜血已经溅起时代的飓风,更遑论那些呐喊、泣血、引来天雷的人。萧玠终于醒悟,开创女官制度的不是萧恒是孟露先,废除娼妓制度的不是李寒是裴玉清,保护黛娘的不是官军是月娥,为月娥伸冤的不是自己,是崔鲲。
解救女人的,从来是女人。
而他的父亲。
萧玠开口,重复萧恒最后一句话。那时,他蹲在汤后墓前,放下那枝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