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仍不动作,秦灼便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将自己那半碗重新倒满。他端起酒碗,也是倚着案。烛火正好,将他眼角皱纹抹平,恍然抹平了十七年时间。
秦灼冲他举起酒碗,我本来要去看我儿子的。他这一走,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萧恒便要按下他的酒,顺势道:那咱们去瞧瞧孩子,好吗?
秦灼推开他,很不满:你是傻子吗?
萧恒垂下头,看自己泼出一半的酒碗,说:我是。
秦灼就一手支颐,斜倚着案傍烛看他。这么看了一会,突然抬手撩他的鬓角。
这个动作让萧恒浑身战栗一下,他感觉秦灼在他鬓边翻找什么,找了半天,像有点唏嘘:头白了这么多。
萧恒抬头看他。
秦灼说:这些年,很辛苦吧。
萧恒只是摇头。
他这神态很熟悉,但是什么时候见过呢?是在甘露殿还是潮州,是二十岁的萧恒还是三十岁的萧恒?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清晰得像昨天的事?现在萧恒居然又坐在他面前了,跟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他们真的分开了十七年吗?
想到这里,那个问题终于被醉意催出来。秦灼半开玩笑:撵我走,后悔吗?
萧恒明显僵住,甚至说是萎缩了。他沉默许久,还是摇头。
倔驴。秦灼拿拇指去撇他脸颊,笑起来,那你别哭啊。不是喝酒吗?
萧恒终于肯端起酒碗,和他碰在一处。碗与碗相撞的瞬间,跟过去无数个对饮交织重叠。
蜡烛一根龙凤花烛一样跳荡起来。
秦灼越吃酒越不成样子,或者更像样子。他歪在椅子里,用不符合秦公身份、却独属于曾经秦灼的目光睇萧恒。萧恒看他,眼神却像从没有变过。
两个人看着对方,心里都在奇怪,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盛下那么满的感情?那该是什么样的感情,又会是什么人的眼睛?
秦灼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找死?
萧恒纠正:我不找死。
秦灼改正:嗯,找活。
萧恒抬手将他覆在脸上的丝拨走,说:等到潮州,我就吃药。
秦灼问:阿玠不答应呢?
萧恒说:我会先告诉他,如果不吃药,我活不过今年。这就望十月了。
秦灼脸埋在手臂间,评价道:真有你的。
萧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南秦的局面算安稳了,你顾好自己的身子。子元跟我说,你这几年病没断过。别的都是虚的,自己保重好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为了孩子呢。
秦灼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萧恒默了一会,说:别的先不说,马不要骑了。
秦灼没有拧他,顺从道:嗯,我见你还骑着云追?
寻常不怎么骑了。它走过马道,也认得南秦的山道。怕误时日,才劳动它。萧恒问,元袍呢?
秦灼说:死了。
又补充道:回南秦后,一直水土不服,第二年就病死了。
萧恒又沉默了。秦灼反倒有些感慨,开始清数过往的友敌们:元袍死了,正康前年也病殁了,阿翁长寿,到古稀。鉴明哦,鉴明早没了。温吉保养得好,还跟小姑娘似的。你没瞧见陈子元?从小就爱愁,叫他现在满脸皱。还有你。
秦灼拍拍他,你也见老了。早知道你老了这样,我当年才不要你呢!
萧恒看着他,说:你怎么都好看。
这句本该油嘴滑舌的轻佻话却让秦灼愣了一下。萧恒太真诚,叫他一时回不过神,又找不清自己置身何地今夕何夕了。
半晌,秦灼才出声:萧重光。
萧恒应:哎。
秦灼又叫:萧重光。
萧恒说,是我。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的手已经握在一处。秦灼像不认得这双十指交扣的手,盯着看了好久,喃喃问:你还抱得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