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终是将最初所想的那番道理讲了出来,只是换了更好听的说法,口吻亦是语重心长地劝说:“谆太妃虽位高权重,对姐姐的疼爱却是真的。人年迈抱病总不免多想些有的没的,谆太妃对后宫之事心如明镜,必会担忧姐姐的将来,若能让太妃知晓便是没了她的庇佑姐姐也能立得住,太妃安了心,自也更能好好养病。又何况——”
卫湘握住闵宝林的手,语气沉了许多:“我知姐姐只想安心修道,可如今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连姐姐自己都说她是恨姐姐的。那若有朝一日姐姐失了庇佑,她难道就能由着姐姐修道?只怕她没有那样的大度。”
“娘娘这话是在理的。”闵宝林神情紧绷,笑意渗着苦涩,“可臣妾两耳不闻窗外事已久,现下虽想听娘娘的劝,也不知也如何办了……连思蓉适才那一记耳光都让臣妾发蒙,后宫争端臣妾实在是不在行。”
卫湘了然地笑了笑:“姐姐对我有恩,皇后与我有仇,我便是只为自己也该帮姐姐。诚然……我也不敢说得太远,往后的事咱们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若只说今日这些……”她抿唇轻笑,“今日之事吹去太妃耳朵里,便该有定数了才是。只是为做长远计,我也可去太妃跟前再分说几句,只看姐姐信不信得过我。”
闵宝林无声地看着卫湘,她在宫中多年,自然知晓卫湘的话说得再好听,其中总归存着对她的利用。
可卫湘本也没有遮掩这种利用——后宫嘛,何曾有什么真正的善人?大家都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只是若能为自己谋得实实在在的好处,被人利用也没什么打紧罢了。
二人坦然对视须臾,闵宝林颔首道:“便算是臣妾欠娘娘一个人情了。”
“姐姐不必这样客气。”卫湘微微一笑,转而扭头望去——她与闵宝林坐在厢房茶榻上,从茶榻后的窗户斜望出去便是端和殿的正殿,皇后已进去半晌了,仍未见出来,那她们也不必急着这会子进去。
卫湘就索性与闵宝林在这里安然等着,过了约莫一刻,先前那宫女带着医女进了厢房,医女瞧了闵宝林的脸,见只是微有些红,只说无妨,给了一副清凉除淤的药膏。
卫湘见状淡淡垂眸:“宫人既让你来瞧姐姐的脸,想来你医术是好的,可这差事办的却糊涂。须知闵姐姐是太妃心尖上的人,如今这般伤了脸,太妃不知要担忧成什么样子,合该好生包扎了,让太妃知晓姐姐已经妥善医治,方能安心。”
第189章后路“从未见太妃发过这样大的火。”……
卫湘的话直令那医女一愣,然她既能被遣来为闵宝林医伤,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顷刻间便明白了卫湘的意思。
只见她低下头,既不过问这伤势的由来,也没有太多旁的情绪,低着头平和地笑道:“宸妃娘娘说的是。”
语毕就裁剪了白绢,细细为闵宝林包扎了侧颊,又另做了些嘱咐。身边的宫女一一应了,闵宝林与卫湘分别赏了这医女,她就告了退。
而后整个端和殿相安无事了小半日,临近晌午的时候,二人透过厢房的窗纸看到皇后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出去了,卫湘转回头来朝闵宝林笑道:“姐姐先歇着,我去见见凝姐姐。”
闵宝林心知她有自己的计较,点点头由着她去。
卫湘也没让宫人跟着,独自进了殿门,步入寝殿尚未绕过门前屏风,在榻边侍奉谆太妃用膳的凝昭仪恰好抬头,二人视线一触,凝昭仪便向谆太妃笑道:“太妃用完膳还需服药,臣妾去瞧瞧火候。”说着就将手中碗筷交给了身边的嬷嬷,独自往殿门处走来。
卫湘遂又与她退直至外殿,凝昭仪谨慎地关好了殿门,方道:“可是出了什么事?闵宝林半日没露脸,我瞧着不对,太妃也问了两回,我只得拿她宫中临时有事的话搪塞过去了。”
“姐姐别急。”卫湘宽慰一句,便将早些时候的经过细细与凝昭仪说了,凝昭仪听罢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还好还好!总归不是大事。否则我这样搪塞太妃,可是要惹祸上身了。”
卫湘抿笑:“倘使真有大事,我自要即刻让姐姐知晓的,不能让姐姐涉险。”语毕顿了顿,又问,“皇后娘娘在太妃跟前侍奉得如何?我瞧闵宝林那意思,太妃本不愿见她呢。”
凝昭仪摇着头一叹,苦笑:“本也没什么,她来时太妃正睡着,她只管与我一起陪在旁边,都不过充个数。约莫一刻前太妃醒了,见了她就不大乐,但也并未说什么,客气寒暄着,倒也不失体面。后来我瞧着离午膳的时辰不大远了,又想着闵宝林说过太妃晨起只吃了两口粥、用了一口蛋羹,便让宫人们直接去传午膳来,倒坏了事,真是怪我。”
卫湘忙问:“怎么了?”
凝昭仪笑意艰难:“太妃胃口仍不大好,就着白饭浅用了两口青菜就叫撤了。我劝了一劝,太妃只说才醒没胃口,我想着若迟些时候胃口醒了再用倒也使得,便想由着太妃的性子。但皇后娘娘……”她滞了一下,意有所指道,“皇后娘娘怕太妃饿得伤了身子,见此情形便亲手盛了碗鸡汤,求太妃用。太妃虽未有怪罪,但觉厌烦,就说让她退下。到底是咱们皇后娘娘孝顺之至,不惜跪地央求太妃进膳,可惜啊……”凝昭仪幽幽摇头,“太妃没胃口就是没胃口,任凭她如何跪求也无用,白费了这一片孝心。”
凝昭仪正话反说的功底甚好,卫湘绷不住地笑出了声。
凝昭仪也笑了声,羽睫低垂下去,压音又道:“我倒真不明白皇后是什么打算了,你可瞧得明白?”
卫湘抿唇,引着凝昭仪望了眼殿门口——殿门外守着两名宦官,都是端和殿的人。虽然他们也未见得会嚼舌根,但她们在这里“就事论事”无妨,真议论起皇后的是非总不大好。
凝昭仪当即心领神会,攥了攥卫湘的手,轻道:“那等晚上无事了,你去我那儿坐坐。”
“好说。”卫湘笑应。
于是等到晌午用完膳,凝昭仪就从端和殿告了退,换做卫湘侍奉榻前。闵宝林依着卫湘的意思,直至晚膳前才再度露脸,换了卫湘去歇息。
卫湘离开慈寿宫后径直去往凝昭仪的住处,凝昭仪正用晚膳,见她来了,忙命宫人添置晚膳,拉她一起用。
卫湘边落座边挥退宫人,凝昭仪毫不掩饰目中的好奇,直言问她:“下午可还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卫湘嗤笑:“哪有那么多新鲜事?”说着先夹了一筷凉菜放到眼前的碟子里,续道,“姐姐想问皇后的打算,这倒有些说头——她登上后位时日不长,悖乱之事却已有几件,瞧着荒唐,细想却也不值得意外,说到底无外乎两个缘故。”
凝昭仪亲手给她盛了一碗鸽蛋炖血燕,闻言侧首问:“什么缘故?”
卫湘沉吟道:“一则是这口气她憋了太久——昔日的婚约咱们都觉得早该翻篇,可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这口气得以舒出来,她自要畅快一把才能尽兴。”
“二则是,她生性清高,清高之余却又不够自信。”
凝昭仪才将两片蒸得绵软香甜的百合送进口中,听到这话掩唇一笑:“她还不够自信?在她眼里唯她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感天动地,咱们都不过曲意逢迎,后宫里再没有比她更自信的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卫湘连连摇头,“那股子清高纵能让她自欺欺人,她却终究是不聋不瞎的——现如今的后宫里,最受宠的是我,新人中还有颖贵嫔与沈贵人先后有孕。再往前算,让陛下一时兴起的人不少,敏贵妃、妩贵姬,包括丽姐姐,更都曾宠冠六宫。倘若再比家世,她张家虽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却在张老丞相故去之后就已渐渐远离了朝堂,不仅比不过姐姐这样的新贵,敏贵妃家中说是商贾难得大雅之堂,在陛下跟前只怕也比张家多几分颜面了。”
“她看着这些,如何能不怀疑陛下对她的情分?所以她的清高是真的,惶恐不安也是真的,如今登上后位也未必能让她安心。”
凝昭仪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她这般行事不仅为了震慑后宫,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卫湘颔首:“我原觉得震慑后宫总归占了大半缘故,今日听闵宝林说及那些恨意,才知这求安心的心思恐怕更要紧……所以晨省那日她弹压我也好、今日又任由宫人对闵宝林动手,都不过是她想向自己证明她在这后宫、在陛下心里的地位。至于那般硬劝太妃用膳,大抵是想力证自己才是太妃名正言顺的儿媳。依着这样想,这些悖论之事便都说得通了。”
“可真荒唐。”凝昭仪听得放下了筷子,轻笑一声,继而便是长久的沉吟。
卫湘见她若有所思,并不急于再说什么,专心致志地品着桌上菜肴。
良久,只听凝昭仪幽幽道:“若她只是太在意陛下,我倒不欲与她计较什么。可她如今贵为中宫却毫不尽中宫之责,偏拿陛下看作私产一般,只当六宫嫔妃都觊觎她的东西,平白拿我们当敌人看,这是什么道理?”
“只能说人各有志吧。”卫湘叹道,“姐姐只想凭打理宫中琐事谋得一席之地,皇后若能将姐姐视作臣子,姐姐必是良臣;旁的嫔妃想要几分恩宠以免门庭寥落,皇后若能以正妻的气度平衡六宫,后宫也可和睦。奈何皇后坐在这种的高位上,却偏偏想要陛下的心,这无异于占着皇后之位却非要做个宠妃,君臣、妻妾的身份自然都无法周全,”
正说着,外头隐有些动静,卫湘循声扫了眼,目光透过窗纸,只见是傅成脚步匆匆而来,不由一笑:“喏。”她引着凝昭仪一睇外头,“姐姐适才想看新鲜事,新鲜事怕是来了。”
凝昭仪好奇地也望了眼外头。不过多时,傅成进了寝殿来,入殿时他先瞧了眼左右,见宫人们尽已被屏退,略松了口气,躬着身疾步上前。
“娘娘。”他一揖,垂眸道,“谆太妃刚下懿旨,说闵宝林多年来侍奉有功,晋做从二品昭媛。另还要动用端和殿的私库,在京郊为闵……”说到这他卡壳了一下,说对了称呼,“为闵昭媛修一座道观。说是要留一道遗旨,待她百年之后,闵昭媛若愿留在宫里就留在宫里,若愿去道观就去道观,吃穿用度都依照昭媛的例由宫中供给。”
凝昭仪目露讶色:“何至于到了言及遗旨的份上?”
卫湘只说:“就这样?没别的了?”
傅成原也正要再往下说,闻言不觉一哂,躬身道:“娘娘心细,太妃既然动怒,自是奖惩都分明的——跟着这道旨意还有一道旨,说是思蓉不知劝谏皇后,不堪担当长秋宫掌事之责,更以下犯上、目无尊卑,着即杖毙,还命……”傅成低了低眼,“命各宫主子近前侍奉的宫人们都去观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