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寒冬,被《历代女将传》墨香浸染的书页与谢清源泣血题就的惊世序言,猝然撕开了一道口子。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沉压着宫阙飞檐,但那无形的、冻结了千年的寒冰,却仿佛被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熔岩撼动,出了细微而清晰的裂响。镇国女将军府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似乎也被一种更凛冽、更沉重的气息所取代——那是权力的铁锈味,是风暴降临前的低气压。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楚明昭那张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唯有微弱的、带着撕裂般杂音的呼吸,证明着这盏残灯尚未彻底熄灭。锦被上那片新洇开的暗红血迹,如同一朵绝望的墨梅,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耗尽心血的精神鏖战。林红缨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双手紧紧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源源不断的精纯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的经脉,试图挽留住那随时可能消散的生机。
书案上,三册深蓝色封面的《历代女将传》静静陈列。为那卷摊开着,雪白的序言页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谢清源那篇字字泣血、锋芒毕露的序言,如同刚刚淬火出鞘的绝世凶刃,静静地躺在那里,散着无声却足以割裂朝堂的锐利寒芒。
“殿下……”苏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打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玄色云纹锦袍上沾染的墨渍已干涸,英气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痕,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手中一份刚刚由隐秘渠道送入的密报。“崔琰…昨夜…于相府…密会…吏部…李弼…礼部…孙廷…及…数位…宗室…耆老…直至…三更…”
她顿了顿,冰冷的眼眸中翻涌着压抑的寒流:“今日…大朝会…恐…有变!”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脏。赵青禾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白。韩青垂着眼睑,袖中的算盘珠子无声地捻动了一下,计算着风暴可能的走向和己方脆弱的防御。阿蛮抱着胳膊靠在门边,铜铃般的眼睛里凶光毕露,如同被激怒的母狮。
书成了,序题了,但这柄剖开历史谎言、照亮女子从军之路的利刃,却也将楚明昭和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彻底暴露在权力旋涡最凶险的中心!崔琰的反扑,绝不会仅仅是几道无关痛痒的奏疏。那必定是雷霆万钧、直指要害的绝杀!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呛咳,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内摇曳的烛火,最终艰难地聚焦在苏妙手中的密报上。
“…预料…之中…”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崔琰…不会…坐视…此传…刊行…流通…”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书案上那册摊开的、墨香犹存的书卷上,落在那篇力透纸背的序言上。一股混杂着巨大疲惫、深入骨髓的冷冽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支撑着她残存的意志。
“红缨…”楚明昭的声音微弱如同风中游丝。
“在。”林红缨冰冷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更衣…备舆…”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那套悬挂在衣桁上的、象征着护国女侯无上尊荣的玄色绣金凰纹朝服,“本宫…要…上…朝!”
轰——!
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
“殿下!不可!”苏妙失声惊呼,单膝跪地,“您的身体……”
“殿下!万万不可!”赵青禾眼中瞬间涌起泪花。
“俺背您杀出去都比去那鬼地方强!”阿蛮急得直跺脚。
韩青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骇的神色。
上朝?这副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倒下的残躯,要去面对那虎狼环伺、刀光剑影的紫宸殿?那无异于将最后一丝生机,投入沸腾的油锅!
林红缨冰冷的双臂猛地收紧,将楚明昭冰凉的身体死死揽住,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殿下…您…”
“扶…我…起来!”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脏!
“此传…已成…序言…已题…”
她喘息着,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册书卷,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疯狂光芒!
“此乃…定鼎…之基!不容…有失!”
“本宫…要…亲自…看着…”
“看着…这柄…刀…如何…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看着…他们…如何…在…煌煌…青史…与…天下…民心…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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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嘶吼般的宣言落下,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黑,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
又是一小口暗红的淤血,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沿着苍白消瘦的下颌滑落,滴在玄色的貂裘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暗色。
“殿下——!”惊呼声再起。
楚明昭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林红缨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玄铁护腕之中,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死死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最后执念,钉在林红缨写满惊痛的脸上。
“去…准备…”
命令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容置疑。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轻轻贴上楚明昭汗湿冰冷的额头。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拂开楚明昭额前散乱的乌。无声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楚明昭冰凉的手背上。
“诺。”
一个字,重逾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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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明黄的幔帐低垂。瑞兽香炉吞吐着昂贵的龙涎香,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硝烟与压抑。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唯有靴底摩擦金砖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肃杀。
新帝萧珏高踞御座之上,小小的身体被宽大的龙椅衬得愈单薄。明黄的龙袍包裹着他,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惶惑与不安,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他下意识地、频繁地看向肃立在御座之侧、手持蟠龙金锏的瑞亲王萧宏,又怯生生地瞥向御座另一侧、那位自从入殿便一直沉默垂、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深潭般沉静的谢清源。
崔琰立于文官之,紫袍玉带,面色沉凝如水,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他深陷的眼窝中,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指尖在象牙笏板上无意识的、极其轻微的叩击,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历代女将传》!谢清源那篇序!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他精心编织了十年的罗网!尤其是谢清源…这个他亲手挑选、视为无害傀儡的棋子,竟在最关键的时刻,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反戈一击!其痛、其恨、其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李弼、孙廷等人侍立其后,脸色或铁青,或惨白,眼神闪烁,不时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勋贵武将行列中,雷豹抱着胳膊,虬髯戟张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骄悍,反而带着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复杂与凝重,目光不时扫向殿门方向。演武场泥泞中的那一钩,不仅钩倒了他的身体,更钩碎了他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