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女侯——到——!”
殿门处,司礼太监尖细高亢的唱喏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打破了紫宸殿死水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沉重的朱漆殿门!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猛地灌入温暖的大殿。
只见林红缨一身玄铁轻甲,如同最沉默也最坚固的磐石,按刀当先。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骇、或复杂、或隐含敌意的脸庞。在她身后,四名同样身着玄甲、神情肃杀的女兵,稳稳地抬着一顶垂着厚厚玄色绒帘的暖舆。
暖舆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穿过高大的殿门,碾过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停在了丹陛之下,距离御座仅有十步之遥!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唰啦——!
玄色的绒帘被林红缨冰冷的手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在龙涎香的雍容中弥散开来!
暖舆内,楚明昭深陷在堆叠的锦被与厚重的玄色绣金凰纹朝服之中。朝服华美庄重,金线绣制的凰鸟展翅欲飞,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与权柄。然而,这身华服穿在她身上,却只衬得那张脸更加灰败,近乎透明。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冷汗。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唯有唇角残留的一抹暗红血渍,刺目惊心。她单薄的身体被宽大的朝服完全包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全靠锦被和软枕支撑着,才勉强维持着端坐的姿态。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李弼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孙廷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雷豹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就连崔琰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肌肉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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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真的来了!拖着这副随时可能咽气的残躯!
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握着蟠龙金锏的手猛地收紧!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混杂着巨大痛惜与滔天怒意的神情!谢清源低垂的眼睑猛地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波澜——是震撼,是悲恸,更是一种被眼前景象猝然点燃的、冰冷的决绝!
“臣…楚明昭…”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极其艰难地从暖舆中传出,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狠狠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楚明昭的身体猛地弓起,单薄的肩胛骨在华美的朝服下剧烈起伏,深陷的眼窝因痛苦紧紧闭起,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素白的丝帕死死捂住嘴,待痉挛稍平,帕上赫然又多了一团刺目的暗红!
“侯爷!”林红缨凄厉的悲呼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抢至舆前,冰冷的双手想要搀扶,却又不敢触碰那脆弱的身体。
巨大的悲怆与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紫宸殿!看着那华服下濒死的残躯,看着她呕出的鲜血,再想想那本墨香犹存、字字泣血的《历代女将传》和谢清源那篇惊世序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心头。
崔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知道,不能再等了!这副残躯出现在朝堂本身,就是最悲壮的控诉和最有力的武器!必须在她开口前,将这致命的势头打断!
他猛地踏前一步,紫袍拂动,声音恢复了文官特有的矜持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响彻大殿:
“陛下!臣有本奏!”
“护国女侯呕心沥血,编纂《历代女将传》,追思先贤,其心可悯!谢少傅才情斐然,序言更是字字珠玑,令人动容!”他先是“肯定”,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然!国有国法,朝有朝纲!史书修纂,刊印流通,自有翰林院与国子监职司所在!此乃祖宗法度,煌煌定制!”
他深陷的眼窝缓缓扫过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再看向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诛心之论:
“女侯此举,未奉明旨,私修国史,更兼刊印流通,此乃僭越!其心…可诛!”
“谢少傅身为太子少傅,清流表率,竟不顾朝廷规制,为私修之书题序,更有妄议朝政、影射先帝之嫌!此乃失职!其行…当究!”
“臣,恳请陛下!”崔琰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落下,“即刻下旨,收缴所有私印书册,封存待勘!翰林院、国子监当另择贤能,秉公修纂!至于护国女侯与谢少傅僭越失职之过…念其有功于国,可暂不深究,然…镇国女将军府权柄过重,已生乱象!为社稷安稳计,臣恳请陛下收回女将军府自行任免武官之权!西山讲武堂一应人事任免,仍归兵部统辖!”
轰——!
如同惊雷炸响!图穷匕见!
崔琰的反扑,狠辣精准!避开了《女将传》内容本身无法辩驳的震撼力,直指程序“僭越”和权力“失衡”!以维护“祖宗法度”为名,行剥夺女将军府人事根基之实!一旦西山讲武堂的校尉任免权被收回,女兵体系将被兵部彻底卡住咽喉,成为无根浮萍!楚明昭用命换来的这一切,将顷刻间土崩瓦解!
李弼、孙廷等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齐声附和:“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明鉴!”
“收回权柄!以正朝纲!”
声浪汇聚,带着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向御座之上惶然无措的新帝萧珏。
小皇帝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求助般地看向瑞亲王萧宏,又看向谢清源。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要哭出来。
瑞亲王萧宏须皆张,浑浊的老眼中怒火熊熊!他猛地踏前一步,蟠龙金锏重重顿地,出沉闷巨响,震得殿梁灰尘簌簌落下!
“放屁!一派胡言!”老王爷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瞬间压下了嘈杂,“楚明昭编纂此书,是为正本清源!是为告慰英灵!是为天下女子立心立命!何来僭越?翰林院那群腐儒修的是什么史?是抹杀女子功绩、粉饰太平的狗屁!谢清源此序,字字泣血,句句惊雷,乃大胤士林百年未有之雄文!何来失职?”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狠狠指向崔琰:“崔相!你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可还记得祖宗法度里还有‘唯才是举’、‘不拘一格’!楚明昭以女子之身,立不世之功!她所设讲武堂,所训女兵,乃国之干城!演武场大胜,尔等皆亲眼所见!若连任免几个小小校尉之权都要被兵部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掣肘,如何能成军?如何能御敌?如何对得起北境浴血将士?如何对得起…野狐峪…韩肃…那些…埋骨…沙场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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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老王爷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悲怆,响彻大殿!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雷豹等一众北境旧部的心头!野狐峪…韩肃…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雷豹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再看看崔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一股混杂着悲愤与巨大认同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胸膛奔涌!
然而,崔琰面色丝毫不变,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冰冷的算计。他正要再次开口,将“祖宗法度”和“权柄失衡”的帽子扣得更死——
“陛下…”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骇然循声望去!
只见一直沉默垂、如同置身事外的太子少傅谢清源,缓缓抬起了头。他沾着一点暗褐与墨渍混杂污渍的袖口,在明晃晃的宫灯下异常醒目。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御座上惶惑的小皇帝,倒映着丹陛下暖舆中气息奄奄的楚明昭,也倒映着崔琰眼中那瞬间闪过的惊愕与阴鸷。
他沾着污渍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的布料,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沉重。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沉凝:
“崔相言…祖宗法度…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