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的棺木被悄悄送往城外那日,天色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府里上下似乎都刻意维持着一种过分的安静,连平日里最爱吵闹的婆子们,也都闭紧了嘴巴,只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东边小院,自那日后便彻底沉寂下来,门上挂了锁,仿佛要将里面曾经生过的惊心动魄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一同永远封存。
我依旧每日在怡红院做着分内的活计,只是手里的针线,总觉得比往日滞涩。
有时绣着花,眼前会蓦地闪过那滩刺目的红,针尖便不由自主地一偏,刺破了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也浑然不觉。
这日午后,我去给太太送新做的抹额,刚走到廊下,便听见里头传来薛姨妈的声音,带着未散的叹息与困惑:“……你说,这好好的一桩婚事,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样?三姑娘那样一个标致人儿,怎么就……唉,真是想不到,叫人心里怪难过的。”
我放轻脚步,立在门外。只听宝钗姑娘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平稳和缓,听不出什么波澜:“妈妈,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或许是他们前生的命数里早已注定的,强求不来。如今人已经死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去向,依我说,多想无益,也只好由他去了。妈妈也不必过于为他们伤感,仔细伤了身子。”
她的话,句句在理,冷静得如同在分析一桩与己无关的账目。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那般刚烈决绝地了断了自己,怎么到了口中,就只剩下一句轻飘飘的“前生命定”?
薛姨妈似乎被女儿劝慰了些,转而说道:“你哥哥回来这些日子,贩来的货物也该完了。那些跟他南来北往的伙计,辛苦了一场,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正理,别叫人家觉得咱们失了礼数。”
正说着,就听见薛蟠大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鼻音,像是哭过。他一进门,便急着问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和尤三姐的事了?”
薛姨妈道:“正和你妹妹说这事呢。才刚又听说,那柳相公竟跟着一个道士出家去了?这真是越奇了!”
“何尝不是呢!”薛蟠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焦急与失落,“我一听说,立刻就带了人四处去找,城里城外的寺庙道观都问遍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柳二哥他……他怎么就……”
他说不下去了,想来他与柳湘莲结拜一场,虽时日不长,总有些情分在。
薛姨妈叹道:“你既尽力找过,也算全了朋友之义了。或许他这一出家,反倒是他的造化。倒是你,如今也该收收心,张罗张罗买卖上的正事,还有你自己娶亲的事,也该早些预备起来。咱们家没个顶梁的男人,凡事都要想在前头,免得临时慌乱,叫人笑话。”
她顿了顿,又道:“你妹妹方才也说,该摆酒谢谢那些伙计了。”
薛蟠闷闷地应了一声:“妈妈和妹妹说的是。我这些日子光顾着货,又为柳二哥的事奔波,脑袋都浑了。那就明儿后儿下帖子请罢。”
我听着里面一家三口,话语间已从方才的悲剧,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请客、买卖、娶亲这些俗务上。
那刚刚逝去的年轻生命,那血溅五步的惨烈,仿佛只是一段不和谐的音符,迅被日常生活的洪流淹没、覆盖了。
这原也是人之常情,日子总要过下去。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泛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就在这时,外面小厮进来回话,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禀大爷、太太,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个大棕箱来,说是爷自个儿另买的,不在货帐里头。先前货物压着没拿出来,今儿才得空送来。”
薛姨妈忙道:“快抬进来瞧瞧。”
我便趁此机会,掀帘进去,将抹额奉给太太。
眼角余光瞥见两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抬进两个硕大的、用夹板夹着的棕箱,沉甸甸地放在地上,出沉闷的响声。
薛蟠似乎也暂时抛开了方才的郁闷,走上前,亲手打开了箱盖。顿时,满室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只见一箱里是各色精巧的苏杭玩器,泥人儿,竹编的虫鸟,栩栩如生;另一箱则是崭新的绫罗绸缎,还有几套显然是南边式样的、做工极其精致的衣裙,水红的,杏子黄的,翡翠绿的,颜色娇艳,绣工繁复,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散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明媚的光泽。
“哎哟,这料子真真是好!”薛姨妈拿起一匹湖绉,在手里摩挲着,脸上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宝钗也走上前,检视着那些玩器,拿起一个绘着美人图的泥人,仔细看了看,轻声道:“这画工倒细,南边的匠人,心思是巧。”
薛蟠见母亲和妹妹喜欢,也高兴起来,指着那几套衣裙道:“这是我瞧着样子好,特意买了给妹妹和妈妈做衣裳的。还有这些玩意儿,给妹妹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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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箱中鲜艳夺目的衣裙,尤其是那件水红色的,像极了尤三姐自尽那日身上穿的那一件。
只是那一件,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暗沉、污秽,而这一件,还崭新着,闪烁着虚浮的、毫无生命力的光泽。
这些代表着远方繁华与生活趣味的物件,这些预示着薛家即将开始的请客、娶亲等一桩桩“喜事”的由头,与方才话题里那刚刚被埋葬的死亡、那遁入空门的决绝,形成了如此尖锐而又无声的对比。
没有人再提起尤三姐,也没有人再想起柳湘莲。他们的悲剧,仿佛只是投入薛家这潭水面的一颗石子,激起过片刻的涟漪,便迅恢复了平静。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回到怡红院,只见宝玉独自坐在窗前,面前摊着一本书,却一眼也未看,只望着窗外一株叶子已落尽的海棠呆。
他知道尤三姐的事了,是茗烟告诉他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比往日更沉默了些。
我走过去,轻声问:“二爷,看什么这样出神?”
他回过头,眼中有一丝未散尽的迷茫与哀戚,低声道:“袭人,你说,一个人死了,是不是就像这树上的叶子,落了,也就落了?别的人,照样看花开花落,过日子?”
我答不上来。想起薛姨妈屋里那箱鲜艳的衣裳和精巧的玩器,想起宝钗姑娘那平静无波的话语,想起薛蟠大爷那转瞬即被新事物吸引的注意力,再想起东小院里那滩早已被清洗干净、却仿佛仍烙印在青砖上的血迹。
也许,这就是人世间的常态。再惨烈的悲剧,也终究会被琐碎的日常覆盖,被新的热闹冲淡。只是那份寒,却像这深秋的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人的骨缝里。
那两只沉重的棕箱,装着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光鲜与热闹,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消逝之后,活人的世界是如何迅而自然地合拢了伤口,将那片刻的惨烈,彻底地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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