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坐在怡红院廊下做针线,忽见兴儿蹑手蹑脚地从月洞门进来,见左右无人,悄悄往二门外去了。
这猴儿素日最是嘴碎,今日倒像藏着什么心事。我正要唤他,却见隆儿急匆匆赶来,额上还沁着汗珠子。
“可瞧见琏二爷了?”他喘着气问。
我摇头,手里的针线不停:“一早就出门了,说是珍大爷那边有请。”
隆儿跺了跺脚:“这可怎生是好?老爷方才吩咐,让二爷即刻往平安州去,是件机密大事,日便要动身。”
正说着,忽听门外一阵马蹄声,竟是贾琏回来了。隆儿忙迎上去回话。
我立在葡萄架下,隐约听得“平安州”“半月工夫”几个字,又见贾琏眉头紧锁,吩咐隆儿去备马,自己却往东边小院去了。
我知道那边住着尤氏姐妹,原是珍大奶奶的妹子。府里上下虽不明说,暗地里都晓得二爷近来常往那里走动。
到了次日午后,我正要去回王夫人话,恰遇见贾琏往园子里来。
只见他眼下一片青黑,步履却轻快得很,倒像是了却一桩心事。
“二爷这是从哪里来?”我上前行礼。
贾琏笑道:“从外面办些事情。你且去回母亲,说我晚些去请安。”
我应了声,正要走开,却听东院传来一阵木鱼声,悠悠荡荡的,好不清晰。
贾琏也听见了,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往西边去了。
后来才听兴儿说,那日尤二姐劝二爷不必记挂,说三姑娘已定了主意。
“但不知是哪家有这福气?”我随口问道。
兴儿压低了声音:“说出来吓姐姐一跳——竟是那柳湘莲柳二爷。”
我手中茶盏险些跌了:“可是那年把薛大爷打了个半死,从此不见踪影的柳二郎?”
“正是他。”兴儿道,“尤三姑娘说,非此人不嫁。若他不来,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
我怔了半晌。那柳湘莲我是见过的,生得确实俊俏,可那性子冷得像块冰,除了宝二爷,对谁都是淡淡的。这样一个人,怎的就入了尤三姑娘的眼?
又过了几日,我往梨香院送东西,回来时天色已晚。经过东院墙外,忽听里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像是玉器落地。
我禁不住驻足,却听见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说道:“若有一句不真,便如此簪。”
那声音不大,却字字铮铮,像是把每个字都刻在了金石上。我认得这是尤三姑娘的声音,与平日里那等泼辣模样判若两人。
次日清晨,我特意绕道东院,正遇见尤三姑娘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衣裙,头上只别着支银簪子,脸上脂粉不施,却比往日更显清丽。
“三姑娘早。”我行礼道。
她还了礼,目光平静如水:“袭人姐姐这是往哪里去?”
“去给老太太取衣裳。”我看着她,“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倒像要出门烧香似的。”
她微微一笑:“不出门,只在屋里念念佛。”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串菩提子念珠,颗颗圆润光泽。正说着,尤二姐从屋里出来,见了我,忙请进去吃茶。
小院收拾得十分整洁,正中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香炉里青烟袅袅。我忽然看见窗台上放着两截断玉簪,用帕子仔细垫着。
尤二姐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叹一声:“这丫头,昨日好好的玉簪,非要折断了明志。”
我装作不知:“这是为何?”
尤二姐便把事情原委说了,与兴儿说的大致不差,只是更添了几分无奈:“她说要等那柳湘莲,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从昨儿起就开始吃斋念佛,说是要等那人来娶她。”
正说着,尤三姑娘走了进来,听见这话,也不羞恼,只淡淡说道:“姐姐既说了,我也不必遮掩。我尤三姐说一不二,既认定了柳郎,此生便再无悔改。”
我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忽然想起宝二爷常说的一句话:“这世间真情,原不在身份门第,只在两心相知。”
“姑娘既如此坚定,想必那柳二爷定有过人之处。”我轻声道。
尤三姐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十分清楚。只五年前在母亲寿宴上见过一面,他串戏时那等气度……我再没见过第二个人有。”
从东院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尤三姑娘在府中风评并不算好,都说她轻狂泼辣,可今日一见,分明是个情深义重的。
只是那柳湘莲行踪不定,性子又冷,这事怕是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