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燎敷衍笑笑。
孟崇笑着叹了口气:“公子可知我是自请前来?”
“什么?”楚燎真心实意地疑惑着,看不懂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有什么好自请的。
“我将妻女都送回乡里,随你去赌一个安稳的大楚,老夫还是很有远见的。”
楚燎瘪嘴道:“是吗?”
“老夫随军多年,从一介小小的伙夫长爬到副将之位,可谓是呕心沥血,这朝堂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但军中那一套,我却看得比那些士卿明白多了。”
他睨了楚燎一眼,见他听得认真,忍不住摸着胡茬开始叙古:“什么裂土再封,真当周天子还能活过来?这一套如今放在中原也无人问津了,何况是军政立国的大楚?但凡在军中待个一年半载,都不可能一拍脑袋想出这般天怒人怨的法子,喏,先生不也在军中待过许久,所以他跟在大王身边,从不提这会犯众怒的法子去讨大王欢心,大王也决计不会听。”
楚燎也领过兵打过仗,明白在军中哪怕是一点功劳分不清,稍有偏颇,都会引更大的灾祸,更别提拿命换来的功勋。
势聚势散,无非是个利字,没人肯平白拼命。
这般看来,刘璞不过是楚覃拿来试探的红线罢了。
“因此你我此去,重在安抚人心,”孟崇打量着他年轻的面孔,见他肯听肯学,老怀甚慰,没轻没重地揉了把他的脑袋,“收服人心颇费时日,半点急不来,你可知大王当年在军中花了多久,才有人肯追随他吗?”
楚覃不常与谁倾吐,楚燎入军后也只是多与他说些军中政务。
他听得入迷,顺口问道:“多久?”
孟崇卖着关子“嗯”了一会儿,“当年我与公子覃不在一处,后来我调往南线得有两年,公子覃才声名鹊起,开始在军中小有所成,算上大王年少入伍,前后加起来得有六年!”
他没在楚燎脸上如愿看到惊讶之色,不满道:“公子,你可是觉得六年算不得长?”
楚燎欲盖弥彰地挠挠下巴,“不是……”
孟崇哼了一声,掰着指头帮他算:“六年是不算长,但得看是哪六年,那时段南境众邦未平,吴越屡屡犯境,楚土来去不足两千里,北面又有魏武卒横扫天下,一霸中原,很快便举兵南下大破我楚,沧骏之战死伤无数,令我楚元气大伤,后来再战,规模虽不如沧骏,却也是屡战屡败,之后……对,之后便是魏霸天下,公子你质魏而去。”
楚燎不禁怔然,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楚覃战甲未卸,抱着强忍泪意的他,告诉他不出十年,定会将他接回大楚。
无论是王兄还是越离,他们都做到了。
“六年啊,六年,”孟崇慨叹着,许久不曾忆起的年轻面孔一一浮现,“那战火辗转的六年,士兵死伤无数,就连将领也战亡得只剩十之一二,公子覃便是在死者如云的战场里脱颖而出,人嘛,比起声名赫赫的死人,自然是崭露头角的活人更值得追随,再说了,你若是见过大王在战阵中一马当先的英姿,也会心有所属地追随他的。”
因此只要楚覃仍在,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将臣轻易不会反,一为忌惮,一为敬佩。
实打实的战功垒出他弑父杀兄的底气,没有退路的人,最是一往无前。
孟崇自顾自地忆完往昔,终于把跑远的话头扯回来,“大王是楚国最无匹的刀锋,当然了,我们公子燎也不差。”
楚燎听完这纵横捭阖的一席话,冯崛那几句都只能算是挠痒了。
他无谓地笑了笑,“好了,孟将军,你就别打趣我了。”
孟崇敛了神色,若有所思道:“有些事,老夫也是有妻有女后才回过味来,当年光棍一个,有一天过一天,拔刀只会往前砍……”
他念着家中日渐长高的小苗,铁汉柔情地一笑,“自打有了孩子,拔刀便没那么果决了,时不时会想着,哎,这人说不准家中也有妻女等着他回去,哎,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他扯着领子往下拽,露出底下的一条疤痕,“你看,这就是心生杂念被砍出来的,生死关头,就那么一下。”
“所以我就想啊,这放刀可比拿刀难多了,难如登天啊,”孟崇看向自己的双手,声音低了下去,“这些年我也屠了不少地方,手上沾了不少的血,身不由己是真,但可能是年纪大了,有了牵挂,便愈下不去手了。”
“塘关一役,我眼见公子力挽狂澜……那时老夫便决定了,若再有战事,定要追随公子。”
在连绵不断的征伐中,以杀止杀成了唯一的药方,似乎堵死了其他去路,抑或是别样的药方看起来太软弱,药效难明,便不管不顾地图穷匕见了。
身居高位呼喝惯了,便难有放刀之心。身处下职,自然也无力放刀。
楚燎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这没什么……我不过是做了想做之事。”
孟崇笑着拍拍他的脑袋,“那再好不过了。”
言谈间又一座山峰被绕过,光秃的乱石衔接大片竹林,俨然是两重境界。
“……有些事很难,难到一眼望不见尽头,也不知何时会有收成。但为人经世不可畏难,难事并非错事,对错分明之前,先问人心向背。”
彼时魏王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朝堂上下一片喧声,越离以事问理,教他辨明。
他虽听了个一知半解,但心性使然,仍囫囵着意会了。